“别动。”秦纤云聚精会神地低着头,轻声叮嘱道。
“我没动。”叶子衿有些委屈,她总觉得今天做错了什么。不过女人是天生拒绝认错的动物,因此秦纤云也没有过多地做事后诸葛亮的行为。
秦纤云小心地捻着纱布,将不慎撒歪了的药粉重新揩回叶子衿拇指与食指之间那道血肉模糊的裂口,这时候,少女才克制不住地浑身打了个娇颤。
他轻笑了起来:“你看,还是动了。”
小七本来在管篝火,这时转过身来,扬起那根戳在火堆里许久的烧火棍,敲打秦纤云的后脑勺。
“上药归上药,不要打情骂俏!”
“哟哟哟烫烫!小七,你词汇量增长得可以啊。”
秦纤云尽可能快而轻柔地把叶子衿的手放在自己的膝头,然后赶忙拍打自己脑后,他确信自己闻到了蛋白质烧焦的味道,习惯性地心疼自己其实已经不必再担忧的发量。
时已入夜,他们升起篝火,围着坐成一圈,并搬来三节枯朽的树干垫在屁股底下,秦纤云觉得,荒郊野地里这已经是宜家沙发级的陈设了。
可惜这里没人知道什么叫沙发,否则他很愿意分享这个新想出来的段子。
他继续为叶子衿包扎伤口,嘟囔道:“你是不是故意学我,所以竟然拿手去接别人的鞭子。”
“嗯……也许吧。”
无论是心底还是表面,叶子衿都难以言喻地羞于承认,她确实被秦大哥敢于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出手相助,这种颇具侠义精神的行为深深打动,或者说这一直是她理想中渴望成为的模样,以至于自己有意无意地效仿。
这对于与性别解放男女平权的现代社会遥距千年前的那个时代的少女来说,难能可贵。
然而在她看来,她却把事儿搞砸了。她想,如果她没有因那一鞭受伤,他们也不至于非离开商队不可。
秦纤云倒不这么想,一路走来,他越来越护犊子了。
“瞧你这样,今晚还怎么练剑?”
叶子衿为这额外的体贴难为情起来,道:“只是皮外伤,不碍事的,有几招暂时不用了便是。”
仿佛怕力量不够似的,还“引经据典”道:“父亲教过,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唱!”
秦纤云怠惰地翻了个白眼:“您可真是晨间剧女主啊。”
“什么?”
他拉开话题,总结教训道:“重要的是,现在你该知道:干这种事儿,总不落好的。看你的手,还有我……”
叶子衿却又认真地强调:“行侠仗义,不该求回报的。”
小妮子真傻。
对此,秦纤云很宽容,但嘴上可不饶:“那求什么呢?你以为不求回报就很高尚吗?不求实利,便是为了虚名,甚至是道德上的自我满足感。武林中沽名钓誉之徒还少吗?”
他这时完成了包扎,放开叶子衿的手,转过身从小七处接手烧火的工作。背对着少女,墨巡仿佛自言自语,篝火彰显他的阴影。
“人生在世,总有求于世间吧?”
面对男人突然站定世俗立场的诘问,叶子衿一时答不上来,轻轻咬住了粉唇,十分为难。沉默就好像她在为之生闷气,可要说什么又不能叙述完全。
她已经从小七与秦纤云每日必有的争吵打闹里默默汲取了经验,跟秦纤云生气较真是极犯不上且无益于继续争论的,因为他总能一番话把你气得丢了论据,然后在插科打诨里把你打败。
他不一定跟你就某件事理论个清楚,但他一定能让你不再愿意在他面前再谈论同一件事。
“你这俗人,真没慧根。”
很罕见地,邋遢汉主动开口了,口齿因为嘴里嚼着不知从哪儿摘得的野果而有些含混,并且酱汁与唾液齐飞,挂在蓬松的胡须团上。
“我当你哑巴呢。”秦纤云略一惊讶,随后追问道,“谁没慧根?”
“你俩都是。不过女菩萨好一些,虽不清晰,隐约还算抓住了自己的道。你个凡夫就愚不可及啦,把别人的目的当手段,然后照自己的逻辑,盘问别人究竟有什么目的,人家从一开始就告诉你了呀。”
他从未这么话多过,除了念叨肉那次。
邋遢汉与小和尚坐在对面。一个依然是睡梦罗汉样,即使刚挨了顿打,可谓本色不改;另一个则正襟危坐,双手合十双目紧闭,比平时加倍入神地诵念经文。
“大丫头为了你,用剑的手都受伤了。”秦纤云略带不平道,“你不说声谢谢?”
“嘿嘿,你可真是没慧根到家。出家人遇恩不以为恩,应谢亦不言谢,一切因缘皆有果报,不知道么?”
秦纤云来不及驳斥“什么歪理”,小七紧跟着有样学样地呲牙对他来了一句:“没慧根到家!”
见秦纤云为此噘嘴郁闷的模样,邋遢汉心中更觉奇妙,云里雾里地玩味道:“你这样的人,怎会身负如此大的因果呢?身负如此大因果,怎又会不聚丝毫气数呢?怪哉怪哉。”
怪人道怪哉,乖乖哉。秦纤云如是想,不把怪人的风言风语放在心上。
白日里,他们比商队稍晚些进入小镇,本想典当乌云的鞍具置换一些银钱应急,然而小镇规模有限,并没有靠谱的当铺。
好在出汴梁前王夫人偷偷往小七的外袍里塞了一袋碎银,足够采买干粮甚至少许肉干。创伤药是本就在行囊中的东西,虽然仍然是王守成的馈赠,但至少不必再去药铺破费抓配。
秦纤云对王氏夫妇心怀感激的同时,没忘琢磨着当时还是该死皮不要脸地收下老胡的钱。唉,全是为了女人们的注视,不自量力地耍了把帅。不过,堕落的深渊必须时时警惕,也许这次是惭愧地收下赔款,下次就是坦然地同流合污了。
正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方能“无咎”。
出镇后秦纤云选择了小路,旨在与胡掌柜的商队分道扬镳。妙一师徒似乎与他们有着同一个目的地,不知是二人中的谁做主,选择了与秦纤云等人同行。
秦纤云估计是邋遢汉。
小七反驳道:“他不能是想跟着当我小弟吗?”
“你俩再大两岁,各自情窦初开了,我还信这套。”
小七气得鼓起了腮,把脸上的绷带绷紧。秦纤云隔着捏了捏她的脸蛋,起身去张罗今晚的铺盖。
他找到一个树洞,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他向下再挖掘了一番,熏火烤干之后充作叶子衿和小七暂时的栖身之所。自己则和和尚师徒在周边露宿。
叶子衿怀抱小七,躲在混合了淡淡焦味、树汁气息和泥土腥气的树洞里,裹紧了单薄的布帛。秦纤云虽然小心翼翼,但手法仍然不免笨拙,经他包扎完好的虎口伤口传来隐隐阵痛,加之思虑迂回,叶子衿迟迟不能入睡。
万籁俱寂,偶有夜虫啼鸣,和枭隼扇动翅膀的扑棱声响。不远处响起男人们入睡的声音,秦纤云白日操持,鼻息沉重;邋遢汉则没有理由似的,纯为了贴合自己的腌臜形象而鼾声震天。少女倒也不恼,颇觉有趣乃至安心。
这是群居动物的共性,人类也不能免俗。
在睡着之前,少女回忆了汴梁遇救后得许多。从杨柳居复仇的快意,到一路上骑在乌云背上与小七嬉戏的欢乐;从邋遢汉给她布施裙角的建议,到今晚关于她没有慧根但比秦大哥稍好些的评价……思绪万千,最终全部回流到此时那哥正躺在距此一丈之外的野地上的黑衣男人身上。
秦大哥不像外表显得那么稳重,尤其不沉默,总是用一口京片儿,东拉西侃,胡说八道。少女疑心他是顺天府生人,或许是哪个名门之后,不知何故巡游中原。
尽管公正地讲,秦纤云很欠缺这种气质。惯于偏见的人更乐意认为他来自首都的跳蚤窝。
他的武功很难评价,尤其无法估出个品次,看似功夫平平无奇,却又好像时有气机勃发,显得深不可测。他似乎从来不特意练功,别说拳脚刀剑,连打坐调息的时候都没有。只在车马间隙,偶尔推两手从未见过的慢拳。
路上无人关注他的时候,为了排遣,他也会哼起两支怪奇的歌谣。
曲调是她前所未闻的,词句也罕见的直白,但仔细听过总觉得那种荒腔走板的旋律,久久萦绕在脑海。连带那些质木无文的词儿,后来也显得那么发人深省。
日出启程时,他总抬起蓑败帽檐下的一双眼,望山而歌:
“听见你说,朝阳起又落……”
他似乎很喜欢这一句里的苍凉(至少叶子衿听来如此),以至于歌时必不忘让双手带些颤颤巍巍的抖擞动作:
“春风秋雨飘飘落落只为寂寞……”
旁若无人。
其中有一个孤僻离奇的字眼,曰之为“爱”的,让少女不明所以。
而有一句,是连叶子衿也感怀的:
“或许我,不该问,……”
正如她从未开口的疑惑。
秦纤云,你究竟来自哪里?
我与你的相逢,究竟有什么意义吗?
这一夜,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少年走进了她的梦里。梦中少年一身短衫异服,四肢都露出七八分来,颇有些衣不蔽体。他躺在一张从没见过的无罩床上,头顶一轮三只刀片组成的转机。正入神地捧读一本封面精致的书,字体夸张,题目奇怪,叫《电子游戏软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