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与星色一如雨露,洒满纤细的剑身,呈现出精灵一样的光泽。少女皓腕出袖,三尺轻转,身法随行。四野风拂林海,背后湖光潋滟,少女剑尖轻点,脚边有水珠从草叶滑落。
蛇行剑,起式。
只见青衣少女行剑如舞,三尺青光挑撩劈刺。
奇剑似蛇,柔时如蜷身,刚时如吐信。
身着青衣的她与以竹为柄的剑,时而如草中伏虵,蓄敛若无;时而如林间垂蟒,盘桓倒挂;时而如岩蝰出穴,追猎蜿蜒;时而如幼蛟浮海,见凶在田;时而如金沙狂舞,敢战八方;时而如闪鳞耀虹,彩光夺眩……
她时而若与蛇共舞,时而似化身为蛇。
最终,人剑一色。
剑道浩然悠远,有“术”、“法”二途,亦有取“势”者曲径通幽。蛇行剑,虽是专注完全的术剑,却因脱胎于峨眉龙门洞剑仙演法的缘故,如此良辰美景中经少女之手施展,纵是冷血杀人术,仍不失瑰美剑意。
草坡上,秦纤云仍坐着,纹丝未动,与小七一样看得入迷。
原来女子舞剑,是这样美的。
同样心驰神往的还有小和尚。
他颤抖着站了起来。
湖心有风起。
一片青草叶,被他捻在指间,或者说,用尽一生缘,奔赴向他,最终贴在他的食指后背。
他闭上双眼,面容稚嫩,神情庄严。
一片草叶真的很小,可是,仍然状如长铗。
沙弥有剑,敢问佛陀。
闻此剑声者,堪闻四圣缘起谛;
观此剑音者,堪观三乘涅槃法;
入此剑道者,堪入……
小和尚闭目凝神,无声地体悟着那一剑,**转度。
那一剑,既自此随缘应化身而发,亦从无色界天来。
他一步步向曲峭的坡脊走去。
罗汉鞋踏过青草地,鞋印中有新的根茎抽芽,悄然破土而出,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茁壮成长,含苞欲放。怒放的那一刻,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有莲花自绿荫中盛开。
步步生莲。
这一剑若出,必穿梭三千婆娑世界,连通大小二十八天。
这一剑若出,则六度尽头再无彼岸,六道之中再无业报。
小和尚周身仿佛泛起金光。
沙弥有剑,
我证梵天。
我佛灭度已三千年,惟愿从今往后,世间觉者滔滔。
剑出。
“师父?”
邋遢汉挡在小和尚身前,俯视着他。蓬头垢面下,眼神复杂。小和尚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那片草叶,叶尖稍出,以此为剑。小和尚的臂膊已完全伸展,而剑将出未出,戛然而止,停在邋遢汉身前。
风止莲花落。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好像一切都已结束。
邋遢汉罕见地叹了一口气,在此之前你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也会有忧心事的。
小和尚马上垂了手,恢复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模样,低头认错道:“弟子错了,弟子没得到师父允许,不该入武的……”
“是师父不许你学武吗?”邋遢汉的语气中似乎不只有无可奈何,更有余韵。
小和尚绞着僧衣的衣角,直到补丁脱了线:“是……哦不是,师父本来说……”
“是禅机未到,可如今,禅机到了。”
邋遢汉长叹一声,似是对小僧说,可面又仰天,对满天繁星慨然道:“唉,罢了。从此你便练剑吧,权当和尚我再送三分气数,予天下,予剑道。”
——
文久四年春末,顺天以西南,河北道最核心的区域,昔年的京畿重地,无端沦为人间炼狱,阿鼻叫唤。
彼时河北道的灾民万千,饿殍遍地。灾荒日久,所有为饥饿苦杀的个体都不约而同地为了生存揭竿而战。
三千里方圆内,昼夜不分,日月无光。
人类素以包罗万象著称的食谱,终于在这个非常时期,残忍地拓展到了同类身上。
道德、秩序荡然无存,外道、匪盗层出不穷。
邪魔作祟,残虐猖獗。
正是此等沉沦地域中,一处废村残垣间,月色斑斓的断墙下,一条雷蟒,正为一只五指纤长、肌骨分明的手所掌握,如臂指使,衔咬着一团火云,试图将其植入一位年轻人的心室。
年纪轻轻的少年身着无袖麻衫,单膝跪地,手拄一柄灰白晶体阔剑。
长剑剑身朴拙,明明似一水结晶浑然天成,周身又坑坑洼洼,仿佛经历千锤百炼。柄、格一体,以火精之铜锻淬,精雕细琢而成,呈云纹,云中伏蛇。蛇白,鳞目分明,栩栩如生,然而身首异处,甚是不详。
无所谓,反正从来佳兵不详。
剑锋如翼。
少年郎年方弱冠,虽说显而易见天生一副矫健体格,然而面目身段俱是平平无奇。此刻神情更是因不可名状而又名副其实的钻心之痛而扭曲至狰狞,汗珠密如雨帘,正从他宽大的额头纷纷落下。
他因多年农务与苦活而长满厚茧的双手死死攥紧了手中剑柄,仿佛那是苦弱血海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越攥越紧,直到骨骼突出手背,青筋爆满小臂。却依然无法消减苦楚任一分。
但他仍然死死地咬紧牙关,誓要以这副残躯斗争到底,将那团炽热精赤的火云全部接纳。
身披玄底金纹的斗篷,尊贵雍容而身份未名的男人,正掌驭金蛇,为身前的少年“传剑”。左右另有一双男女随侍。
对从未习武,天分蒙昧的少年来说,这是一份馈赠,更是一场试炼。
成功则前途无量,失败则万劫不复。
但眼前这位来自异乡的神秘男人,为什么选择他呢?
原来这位少年,在亲眼目睹养育自己成长的村寨一夜之间被屠戮摧毁之后,便只身一人向犯下凶行的悍匪集团发动复仇,并在历经近七个昼夜的狩猎与鏖战之后,奇迹般的毫发无损,凯旋已被付之一炬的故地。
如此壮举,深得男人的赏识。
坚忍刚毅。
堪称可敬!
这将是他的第三名“门徒”。
此前,他已成功两次了。虽因所传古剑各异,具体过程略有不同,但他毕竟可算驾轻就熟。因此自认传剑于他,没有失败的理由。
然而穹顶天道,在冥冥中,在此时此刻,不知为何,竟微不可察地动摇了分毫。
自古有谚,谓“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火云如有神助一般,突然间精光大盛,甚至有明焰溢出,燎原般炽烈地烧灼在少年胸膛。顷刻间火如泉涌,沸烈炙身,苍炎灼心!
连雷蟒都一时无法把持,险些松口。一旦他解除对火云的拘束,哪怕一息,那么受剑的少年都将彻底被力量反噬,从而灰飞烟灭!
但少年仍坚守在原地,不动分毫,只是彻地之剑,又入三分。
竟如浑然不觉一般!
神秘尊贵的男人略有不悦,一双剑眉在兜帽下微微一蹙,随后用金玉空灵的声音,唤起手下的赐名。
“商月,吴堂。”
“为我护法!”
一双男女,闻声而动。
名为吴堂的男子虎背熊腰,各处肌肤皆呈古铜色,兼之神情肃穆。对黑袍男人庄重地服从,仿佛他的命令即是自身的使命。
名为商月的少女则有着一头水蓝色柔软光洁的秀发,编缀精致。性格却似乎不与外貌一般活泼可爱,显而易见的冷漠。只在黑袍男子开口叮咛时,双瞳闪过一丝明亮。
多费了些时间之后,赤色的火云被拄剑而跪的少年完全吸收。
金色的雷蟒被男人收回袖中。
而那柄灰白通透的剑,也如注入血浆般彰显猩红。接近剑格处浮现出铭刻的两字小篆。
【赤霄】
“从今天起,你名曰沛丰,作为我的第三个弟子。”
少年抬起头,容颜不似从前,肌骨皆变,眸中更添两分放荡不羁的乖张与豪狂。
仿佛他不再是那个自幼贫苦,日夜在田间耕作的少年。
“是,殿下。”
当他站起时,显出一身夭矫若龙的全部体态。
而原本一头黑发,此刻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作橘红,且烧若山火。
壮汉与柔女并不惊讶,这是也曾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变化。
危机重重的传剑仪式有惊无险地结束,奔雷剑主的第三位门徒,诞生了。
神秘尊贵的男人仰望苍穹,满天繁星竟与他紫色眼眸中的景色交相辉映。月光斗胆照亮他的脸庞,原来他也是这般年轻。
“谁,送来的这份礼物呢?”
他微微眯起眼,随后一抖黑袍,朝摇光星——北斗柄尾所指的方向,大步流星而去。
“走吧。”
“去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