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掌柜是一位中等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人,自称是豫地商帮一家分号的掌柜。一张圆脸八字胡,待人和善,看起来总满面春风,说话慢条斯理,声音敦厚。爱唱红脸,爱把双手蜷在袖子里。
秦纤云在与他初步接触后,认为在他和气生财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精明吝啬的心。
刚出城,胡掌柜就来找秦纤云,给“特殊照顾”了。
“秦少侠!”
只见老胡从队首踱步而来,未语先笑,从袖中伸出双手,抱拳作揖。
秦纤云嘀咕着自己这年岁与面貌怎么还能摊个“少”字,松开牵着乌云缰绳的手,匆匆还礼。
叶子衿抱着小七,坐在乌云背上。尚在汴梁时,出于某些考量,为叶子衿配了一顶青色的帷帽,以免招惹是非。
不过她这一身青色绸缦,仍然难掩身段窈窕。高高地骑在马上,颇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韵味,更令往来男子浮想联翩,想入非非。
小七则穿着一件橘色的罩袍,模样像现代的雨披,同样足够遮风挡雨,是王夫人的礼物。
当然最离谱的还是秦纤云,他不知道在哪天挑了空,去汴梁城外的河边把那顶快烂在泥里的斗笠捡回来了。
老胡这是来跟秦纤云打商量的,他看乌云高头大马膘肥体壮,便问能不能借来驮些货,减轻其他牲口的负担。
秦纤云当时就皱起了眉头,心想乌云驮货,那两个女人坐到驴车上,驴们不和原来一样没得便宜?低头看看踩在土路上的自己,恍然大悟。
这抠货的意思是让他们仨儿全下地来得了,反正会武功的人一天走个几十里也累不着,让出这匹马给商队当畜力得了。
放在常人,考虑到未来还要与胡掌柜的商队打交道,或许征求一下马上女子们的意见,就这么把乌云出让,借给胡掌柜了。若是换成某些不开化的男人,或许根本不管女人们被迫下马走路是什么感受,权且当做换取胡掌柜好感的交易,直接欣然应允下来。
可秦纤云是个内心有几分护犊子的人,这桩交易的“受害者”里,叶子衿确实武功不错,相处下来似乎也很识大体,先不谈。小七受过的苦可多了,有吃有喝地日行几十里,对她来说可能根本不算什么。
只是这种掠夺般的折辱,尤其还经过了秦纤云的同意,她恐怕决然不能接受。
就像孩子最不能接受来自父亲的背叛。
最让秦纤云心疼的,是我们的乌云啊!
要知道,从秦纤云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陌生世界起,只有乌云一直默默陪伴着他,吃的草,挤出来的,是温暖!何况,前些日子如果不是它风驰电掣,载着小七进汴梁搬救兵,自己说不定早没命了,这是救命恩马啊!
你要让我的救命恩马帮你驮货?
不行!坚决不行!
秦纤云斟酌着字句和语气,拿小七做托词,婉拒了此事。胡掌柜慨然地笑着,说是自己莽撞了,希望秦纤云不要挂心,然后转身一路小跑着向队首追去。
后来秦纤云才发现自己确实没把这事儿挂心,胡掌柜可记得着。三人与商队随行时的餐食用度,不免被暗中削去几分。
望着胡掌柜在人群中奔波忙碌而显得有些憨态可掬的背影,叶子衿掀起帷帽的一角,道:“真想不到,王大哥还有这样的朋友。”
兴许是想起冀州那些粮行,专行操奇计赢、囤货居奇之事的经营者们。
秦纤云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首先觉得王少见是什么样的人咧?”
叶子衿特地斟酌了一番,她对王守成颇敬重,但又相识有限,于是答道:“嗯……豪爽,大方,成熟稳重,武功高强。”
“那胡掌柜呢?”
叶子衿同样想了想,道:“虚伪,吝啬,假客套。”
“虚伪吗?那你还识破得真快。差一点吧。”
叶子衿听出了他言语里的讽刺,她是个常省常思的人,一时不禁低下头。
秦纤云目光柔软,道:“不过大概都对。要我说,老王和老胡首先不同的是,老王更多的是一个活得很有余裕的人。”
叶子衿觉得秦纤云的话颇值得玩味,追问道:“此话怎讲?”
“年方不惑,任一城之长官,更有四品武功傍身。这样的人,是有资格慷慨的。这跟善恶无关。他是能将大部分危险隔绝在‘家’这个概念之外的男子汉。”
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胡掌柜身上。
“胡掌柜就多少不同些,别看他脸白,手上可糙着呢,至少年轻时没少干过重活儿;但你看他脚步虚浮,恐怕从没练过武。这样的人,流年不利些,损失两趟货,就要破产,引得家道中落;运气差些,遇上几个有手段的悍匪,就要丢命,白活世上这一遭。这样的人,活得自然只能抠唆些。”
“可我还是不喜欢这样的人,总觉得有些……”也许愧于口出恶语,叶子衿轻咬粉唇,将下半句抹去。
秦纤云对此付之一笑,一边带着些不知对谁的宠溺,捋顺乌云的侧颈上的皮毛,一边用过来人的口吻说道:“你还小,练得剑多,见的人少。不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无奸者不商,莫说这般斤斤计较,只要不到了谋财害命的程度,偶尔缺斤少两、偷工减料,以此小往大来的商人,还是很……可取可爱的。凡夫俗子,贩夫卒子,摸爬滚打,都为混口饭吃而已。”
前头拉车的牲口步履沉重,哀鸣一声,不知是对秦纤云的话表示赞同还是驳斥。
他又特地看了叶子衿一眼,带着深长的意味。
“这世上能要人命的,有时不只一把快刀。贫穷也能。他们搜罗财富,就像我们习练武功,都只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而已。不践踏世俗道德,不触怒天地良心,都没什么可指摘的。”
“只可惜多少富商巨贾,”叶子衿把这一席话都听了进去,心存怜惜地轻抚小七的头发,“只是一味的为富不仁。”
“那没办法,阶级矛盾无处不在。”秦纤云耸耸肩,心神放松间又说出一句不属于此世的格言。
叶子衿有些惊喜地说:“呀,秦大哥,你这句话,我父亲也说过的。”
“哪句?混口饭吃?”
“不是,但那句也很有见地。是刚刚那句。”
秦纤云皱了皱眉,说着不可能吧,姑且糊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