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茫茫,一匹疾驰如飞云的白马,载着一名青衣女子,穿梭在汴梁城郊的琼林玉树之间。
少女年过及笄,着一条淡青右衽纱裙,裙角绣有一幽兰,内衬一身白织布衣。窄袖长靿,腰佩一把竹柄纹鞘剑。细密的枝丫垂叶不断抽过她光滑的前额和柔软的脸颊,但她并不避让,只是在偶尔能穿过树荫望见天空的时候,更努力地通过阳光辨别方向。
她端生得一双丹凤眼,和一副同样妩媚的眉睫,只是眸心带着一股莫名的戾气。这种戾气会在她宁静时沉淀,化作眼底一缕感怀浮沉的悲戚,也会在对上仇人时燃起,直到溢出眼眶,成燎原一片。
身后呼啸追来两道破风之声,在躲避不及之前被少女及时发现。少女撒开缰绳,重心偏移,侧身从马上垂落,双腿紧紧夹住马腹,长发几乎触地,这才堪堪躲过两发暗箭。
还未来得及庆幸,视野里正前方横着一段老藤,少女轻喝一声,力从腰发,气出丹田,以气合的技巧短暂爆发了力量,重回马上。她抚摸着胯下白马的脖颈,柔声鼓励。白马通灵,一时加快了速度。
少女回眸,两个人影依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一般地腾跃在一顶顶树冠之上,正死死咬着她。他们仿佛没有重量,每一脚都只是脚尖在树枝上轻轻一点,便又跃出近一丈。虽然现在还差着一口气,但是迟早,他们会赶到少女的头顶,居高临下的发起突袭。
连日来对坐骑体力的保护和规划此时得到了回报,少女谨记父亲曾经的几乎每一句教诲。父亲曾如此教导过她,和世人一般认识不同,人类其实是自然界少数能进行长途奔袭的动物,善跑如猎豹,也会在疾驰之后浑身发热而瘫痪。
更遑论修行深厚的武者,即使没有踏雪寻梅的轻功境界,也能很快追上寻常骏马。但是少女更有策略地利用了马匹比之人类更大的体型和脚程,面对身后紧追不舍的对手,反而慢慢拉开了距离。
追兵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目标越来越接近附近的城镇,一旦进入人群密集的城池绝不如在野外动手,这才放弃匿踪,正大光明地开始了全力追逐。
白马脚力减弱,少女察觉到了头顶的阴影,她纤长的手指几如电闪,握住了腰间长剑。
“嗡——”
三尺软剑盘桓出鞘,清灵嗡鸣一息未绝。
这是一柄奇剑,以一节青竹为柄,剑长二尺九,身宽一寸一,柔韧似缠蛇,舞动则如鞭,直刺则又成剑。少女拔剑刺向空中,只听一声金铁交击。阴影一击失手,人落马后,屈膝后弹腿而发,快如射矢,撵向马背。一双黑曜匕首,重又袭向少女,做一双峰贯耳势。
少女并不回身,一手攥紧马缰,一手持剑越首而舞。凌冽剑锋一瞬曲如盘蛇,弹开敌人锋刃,并向敌人面门祭出一击,浑如毒蛇吐信。阴影踏出一脚,踢在马股,借力扬起上身,躲过一劫,但同时也再次落马。
少女不敢与他缠斗,以长击短最忌贴身,此人步法能轻易逼近在马上的她,若在平地决战简直不堪设想。只管奋力驱策,前方有光亮,便是树林出口!
这是一处断坡,坡下一条浅溪。白马腾跃而起,足下生风,似乎有望一跃渡过这条小河。长久以来的高压下,逃出生天的念头一时间占据少女整片脑海,绷紧的心弦战栗着一松。
然而风云难测,忽见一位魁梧番僧从侧旁杀出,一跃而起,先双手合十,接着双掌猛然推出,气势雄浑,如施一双无畏印,正是一招伏魔光明劲,重重轰在骏马最柔软的腰腹上!
霎时,人仰马翻。
少女向溪流中坠落,青丝飞扬,一滴不甘的泪划过,然后,重升起熊熊怒火。
“贼人!看剑!”
——
此半日前。
墨巡衙守王守成狐疑地看着眼前的青年人,目光在对方略显风尘仆仆的脸上和自己手中的文书令牌间来回审视,脸庞黝黑。男人原本头戴蓑帽,此时摘下来揣在怀里表示礼节。
他穿着墨巡制式的黑色甲服,这种在肩背内衬软甲的衣服有着良好的防护性和更挺括的轮廓。若是像王守成这样有品的官吏,胸前斜衽下还会用金线和彩丝绣半幅与品级对应的补子,他胸前就是一头南徼外牛。
只是这位是墨巡里最初级的游卫,没品的末流,只得绣一摊乌云。
至于面容,他看起来比王守成稍年轻些,大约年在而立。左眉生断,神色慵懒、平静而又带着一种在江湖里奔波来去染上的疲惫。加上脸长,活像农村熟稔了活计于是日生倦怠的一头驴。
这样评价秦纤云的容貌实属偏颇,实际上,在一路上曾见过他的村姑野妇们眼里,秦纤云长得干净而端正,有着直挺的鼻梁和坚实的脸部轮廓。
只是实在欠打理,发髻松散,几乎半束半披,几缕碎发从额角垂下,看起来又脆又枯。
胡子拉碴更是自不必说,这样的男人,要么是个基本放弃下半身幸福的老单身汉,要么是在挫折后干脆破罐破摔的离异男子。
这样长相的人,虽然说担任个以武炼为要、巡游江湖庇护弱小的墨巡游卫的职务也并不令人多意外,但如今好巧不巧的四月半,其他游卫早该在就近府衙领了一年四季发放的春季饷银。这时候这么个不修边幅素未谋面的同僚上门来讨薪,任谁都要多留个心眼。
王守成挑了挑眉毛——他的眉毛厚浓,秦纤云不禁想,挑动这样一条眉毛的面部肌肉会不会额外健壮些,当然,为了顺利地领到饷银,他不会真的提问。
他已经拮据很长一段时间了。
王守成问道:“兄弟怎么今日才来领饷,吾学游卫的饷银,不应该在一个多月前就在各地发完了吗。”
秦纤云抱拳做拱,下巴贴近了脖子,打点起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道:“禀大人,晚辈前段光景行至扬州,不巧遇了官府通缉的凶犯险贼。晚辈与他们跟踪周旋,一番恶斗,终于悉数正法。”
“哦?小兄弟说的可是今年落网,曾在武林中颇有威名的熊虎二煞?”
“啊啊!”秦纤云忽然提高了音量,恰似一头睡在递来的枕头上,“正是正是!那二人一身野蛮功夫,好生厉害。您瞧,晚辈正是与他们搏杀,落了这么些伤,休养了许久,这才误了领饷的时节。”
说着,秦纤云脱下墨巡制式的黑色软甲外袍,扯开斜襟,露出腰背的几处淤伤。王守成上眼观瞧,疑云顿消,并且很快为怠慢忠勇愧疚起来,说话都柔和了不少:“哎呀呀,小兄弟,恁这是作甚。俺还能不信同袍学僚的一番肺腑不成?兄弟且在此处稍候,俺立刻去点齐银两来。”
于是秦纤云连声道谢,王守成忙说惭愧惭愧,接着亲自去库房转了一遭,不多时捧着包袱银两赶了回来。王守成在河南土生土长,十年前即在汴梁开封担任起当地墨巡衙守,又兼具古道热肠,平时邻里乡亲便多受他照顾。此时对秦纤云,大有赏识钦佩之意,便更多尽地主之谊,自掏腰包,往包袱里添了些许薄礼。
秦纤云接过包袱,便一边和王守成客气,一边向大门走去。只听得王守成带着长兄的语气殷勤着,显然不再把秦纤云当外人:“哎呀小兄弟,今年光景不好,实在没多的物事好犒赏恁,除了额定的饷金,俺还额外放了十两进去。哎,莫推脱,大哥俺最看不得男子做女儿扭捏态。
“还有呢,几贴金创药,一瓶跌打酒,比外面药房制的可灵用得多。兄弟你还要行走江湖,得多自爱保重啊。”
又是一番推诿客套,王守成热情得紧,一改对手下的坚实硬派汉子样,简直要把秦纤云当了莫逆知己。
好歹让秦纤云走到了门前,他匆忙拱手作揖,郑重道别,正欲速速离去,忽然又被王守成搭了上胳膊,只听得几句“俺看兄弟恁实在欢喜,不如哥哥俺做东,一会儿去城中一道把酒言欢……”
正听不真切,先前被王守成遣去案牍库查阅档案、核对文书令牌的下属从府中阔步赶来。这人名唤高阳,身长七尺,年方弱冠,颇挺拔英俊。是王守成的学生,也是他的部下。
他上前来与王守成耳语一番,说明了实情。原来秦纤云这厮本季的饷银早已在别处领过,登记在册了。他今天是来诈饷的!
且说王守成侧耳听得了底细真相,思及此前种种真情至付,不禁恼羞交加,一张大脸倏然涨红,怒目圆瞪,一掌按在高阳胸口将他推开,回头扬指冲秦纤云破口骂道:“我尼玛,骗老子啊!”
好家伙,生生把个河南汉子气出了辽东话!
那一刻,秦纤云耳边,响起一个来自记忆深处,时代遥远的异邦番语——
“It was at this moment that he knew, he f**ked up.”
——
正是文久四年初春时节,河南道汴州府车水马龙,人头熙攘。毕竟一地首府,街头喧闹,布衣商贾皆有往来,贩夫走卒叫卖声亦此起彼伏;偶有哪铺的的包子点心新掀笼,人流中便升起袅袅蒸烟;街角门庭若市的红火酒楼背后拎出三两木桶装的泔水,引得阴冷巷里的乞丐们一阵哄抢,一条不识相的黄皮土狗企图钻进人群,分食残羹,被一身着百衲衣的少年提领捉了去。
只听得远远清净地里的墨巡衙府爆出砰然一声轰响,一具遍体着黑的身躯撞开衙府大门,横飞而出,宛如一条被开了大脚的死狗,狼狈地的滚落到台阶下。引得街上经过行人无不投来好奇目光,有好事者自人群中高声叫道:
“哟,定是王捕头又打人了!今天怎么锤了自己人啊?”
挨锤的当然是骗局被识破的青年,墨巡游卫,秦纤云。
他趴倒在青砖铺就的道路上,屈起躯干翻了个身,既自暴自弃又自得其乐地躺成一个大字。仰面看那被街巷矮墙勾勒了边际的天。
今天天气很好,长天一色,蔚蓝若海,万里无云。天外东北方向,遥遥是一道金色的掠影,深嵌天幕,横亘长空,左右还有两长一短三条白虹追逐伴飞。那撕裂天空的痕迹,仿佛是直视惊雷之后,在眼眸中留下的烙印。
如此惊异天象,让他一时忘却了自己刚挨了打,忘了跟城东药房的赊欠账目,忘了因自己没及时跑路而得之又失的饷银。事后倒生出阵阵后怕,要是晚一点运气招架,王捕头这一拳三十年功力,四品武员的实力,刚好够普通人追赶一辈子的水准,给他落个伤筋动骨,可更没银两和面子再去抓药诊治。
当时秦纤云正寻思着这年头天上能飞什么发光玩意儿,脑中闪过去几个在这个世界颇不靠谱的猜想,然后马上被他一一否定。再让他脑筋转一会儿他准能找到,或者说记起答案。只是这时又听得被自己从里狠狠撞开的大门内又传来撕扯叫骂。
“都别拦俺!今天俺就要把这厚颜无耻败坏门庭的小畜生打成稀泥给院里糊墙!”
王守成同样是一身黑衣,大骂着冲出门来,挥舞着右拳,一副誓不罢休的恼火模样。
他可真是个练家子,拳头上铮铮都是多年练下来增生的骨质,形成一个个鼓起的包块。身后跟着高阳与几个手下,前呼后拥地假装拉架,但也不敢真的阻拦正在气头上的“王捕头”。
捕头是百姓对每地墨巡衙守的通俗叫法,毕竟在百姓看来职责差别并不大。但实际上官府的衙役捕快与墨巡并无关联,所谓墨巡,其门人师承自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时诸子百家之一的墨家。
这墨家本是一个纪律严明的学术团体,其首领称“矩子”,影响力巨大。亚圣孟轲曾直言“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只是后来秦始皇一统天下,纷扰割据的七国不存,书同文车同轨,百家尽没;又历汉武大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墨家在百年间逐渐化整为零,门下诸人先后成江湖游侠,带着兼爱非攻的思想与行为准则散入武林,并以止杀之武艺与救守之机关术安身立命。
直到三十年前大业元年,君国新皇,如今封谥号为炀帝的杨英继位时,在官府自身的执法机构外各另取武林两支势力新成一统。墨家游侠在君廷号召下重新集结,再选矩子,成为两支特务机构中专门负责扶弱安民,防止武林中人恃强凌弱、危害民生社稷的官方组织。经过三十年发展如今府衙遍布全国各地,成员尽着墨衣,保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令绿林贼盗避之不及。号曰,墨巡。
“吾学游卫最是享尽清誉,竟会出恁这么个败类!看俺今天不……”王守成正一边骂着一边卷起袖子,注意到秦纤云怔怔地望着天,便也抬头望去,于是见到这白昼流星的天象之异。短暂震惊后回过神来,发现那秦纤云已不知何时悄然起身,逃之夭夭了。
“直娘贼。”王守成愤愤地骂道。
高阳这才敢上前来拍拍他的胳膊,悻悻然道:“老大消消气,这厮确实可恶。不过按我说,应尽快向顺天汇报今日所观之天变。”
王守成左右互相擦了一下掌心,再次望向天上,道:“既然从俺们河南道望去来自东北方向,那想来本就在京城的浑仪司大概更早已观察到了。罢了,毕竟本就在俺们职责之内。俺去起草奏京的文书,恁赶紧出一稿通告!让整个河南道的衙府都知道,境内有这么个骗饷的游卫!”
“是,属下这就去办!”
墨巡府衙的大门缓缓闭合,人群依然攒动,只是更多的脚步放缓了下来,仰望观察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天变。布衣短褐间,一身黑衣的秦纤云没入人群,隐去踪影。
漆黑的门扉里,王守成一边往回走,一边低头看着自己引以为傲、饱经沧桑的拳背,喃喃自语道:
“护体真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