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华灯初上。汴梁城最大的青楼,杨柳居里,照旧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莺歌燕舞间,一个大腹便便的壮汉撑着狰狞的脸,阔步踏过铺着金边红毯的楼梯,在老鸨热情的带领下推门步入一间卧房。
片刻前。
叶子衿独坐斗室,背倚轩窗,膝前盖了一块绣樱红绒,指尖正抚一张姹粉嫣琴。屋角落的香炉散发着暧昧的香味,红粉大床倚墙而置,不知曾承多少风月故事。每间房之间墙壁透薄,莺莺燕燕的轻歌曼语隐约可闻,更添白日宣淫的气氛。
少女妆容一改往日清丽,更着一条火红长裙,甚至酥胸半露。腰间缠一条紫绢,勾勒诱人轮廓。照秦纤云事先的意思,她今天该穿得更妖艳些。
“大腿啊,你看,最好开到这儿。”秦纤云像个甲方,用食指和拇指卡在自己的胯上,比给乙方看,然后被忍无可忍的王夫人一口回绝。
屋外传来老鸨子热情洋溢的声音:“哎哟这个丫头啊,可是水水灵灵粉粉嫩嫩,还是个雏儿呢。身世苦,投到我门下来了。不是官人您来,我还不拿她来开张招待呢!”
“哦?那我今晚可得好好快活快活!”
窗格精美的两扇门被推开,大汉一见少女便直了眼,唾沫横飞地赞道:“好娘子好娘子!这是谁家的桃花成了精?偏这般勾人?”
老鸨子嬉笑着退出了屋,悄无声息地合上门。
那汉名唤一个朱屠,从小练得一身横练,半辈子东奔西闯,恃强凌弱,奸淫掳掠,偏好一口狎妓。前两年在江南犯了案子,被录进墨巡的案子,据说逃到中原,最后踪迹消失在河北道。
秦纤云盯上的就是他,于是安排叶子衿扮了烟柳在此处守株待兔。
那汉子哪是什么白兔公子,叶子衿起身迎他,他张开怀抱却扑了个空,更被叶子衿的乌发飘香与柔软腰肢勾得欲火中烧。
叶子衿轻挪莲步,到屋中央的小桌上为朱屠沏了杯茶,刚端起送到朱屠嘴边,便被他一掌打落。
朱屠狞笑着,两只大手悬在半空要向这美人拿去。
叶子衿躲避着大汉欲火中烧的目光,低眉垂睫间又闪身偏过大汉的一个虎扑,红霞一般地裙摆拖在地上,回勾一个艳丽的弧度。
她低声说要为他抚琴一曲,说着屈身坐回琴后。
那朱屠何许人也,六根腌臜最好一个色字,一手碧血洗银枪当做看家绝活。曾一夜奸杀江南一员外全家妇幼十一口,哪爱听什么琴瑟琵琶,直扑上来要扯小娘子的衣裙。
忽然琴下垫着的布匹里飞出一脚,一瞬三击分别踹中心窝、腹腔和丹田,最后一脚尤其敦实厚重,把他一身小二百斤的肥肉踹得飞起又颤颤巍巍。
朱屠四仰八叉倒在地上气息不顺的当口,就见一断眉墨巡窜上身来,按住了他的脖领,一拳悬在头顶。
“别动,扫黄。”
——
叶子衿满腹幽怨地推开琴,到桌边为自己添了杯茶并发泄式地一口饮尽。秦纤云点了恶汉的穴,在地上将他绑个结实,抬手擦去额头的汗珠,也走过来喝了一杯。
“秦大哥……”
秦纤云尴尬地挠挠头,说:“这货也太急了,跟我计划得有些出入。”再看看地上躺着的猪猡般待宰的恶汉,“好歹也算替王少见办个案子,你且在屋里歇息会儿,我去楼下叫兄弟们把这二师兄给抬走。”
说着跨过恶汉要出屋去,回身将门扉合上的最后一刻,情形陡变。
只听哗啦一声,一个飞猿般的身影从叶子衿背后破窗而出,木屑纸片纷飞里,一双凛冽刀锋直逼她光滑不设防的后颈。
一屋四双眼,一双热切,两双冰冷。
——
魈鬼不傻,追杀的对象忽然从王家小宅搬进了青楼,总不能是叶家小姐自甘堕落卖身为娼。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撑开口袋等兔子,傻子才上当。
然而,魈鬼无从得知叶子衿要赶去襄阳的打算,他只知道,叶子衿只要还在王守成的保护下,他就不能轻易动手,只有和同伴一直等下去。
组织一直追求严格保密,现在不仅有了漏网之鱼,甚至漏网之鱼已经与其他人接触,理论上来说可以认为任务失败,这不能让上头知道,否则倒霉的就是他俩。
令他不寒而栗的是,很可能,那个神通广大的上头已经知晓了。
世人皆愚,以为他魈鬼是不折不扣的黑道杀手,外道宵小。谁何曾想到,朝廷,或许才是他背后真正的操刀鬼。
尽管从来没见过自己的顶头上司,甚至连自己的上家是谁都只是隐约可知,但他毕竟混迹江湖三十载,敏锐地觉察到,自己所隶属的组织,绝非任何一个武林豪门。
当今天下最大的杀手组织,莫过于淮南道的“江阴”,任何人只要出得起价钱,江阴就愿意为他杀任何人,并且使命必达,不死不休。
江阴首领自称暗主,关于其相貌武功流言寥寥。而门下有六大高手号曰六煞,分管十二堂三十六舵,麾下杀手成百上千,这样一个门派,也算武林中神秘色彩最重的一个。
然而,这样一个宗门,管理手段也堪称传统,一般通过飞书和直接碰头,使上级可以直接联系下级,同级别,分堂散舵之间允许互相联络,彼此知根知底,团结协作。
这与魈鬼十余年来为组织效命,形式大不相同。
每一次派发任务和交付报酬的接头者,都不尽相同,并且从不重复。他们自称“脚”,垫在每一级地方管理之间,务求严格保密,各级之间互不相识,只知任务。他是最底层的执行者,也许更高层有更多情报,但他每次只知道杀谁,是否有搭档,搭档大概什么样。
合作者之间完全陌生,而且任务结束后往往从此不再有交集。如果不是因为时不时会被分配搭档,他甚至怀疑组织的杀手只自己一个,甚至怀疑组织只是一条线而非一张网。
他从“脚”处接到任务后,要做的首先就是与搭档汇合,然后寻觅、追踪目标,最后将其悄无声息地猎杀,并且不留一点痕迹。
想到此处他不禁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如果不是贪馋那女子的娇艳,又一时没抑住自己那点儿残虐天性,汴梁郊外就已经彻彻底底地完成了任务。也不至于如今在这里左右为难,朝不保夕。
必须尽快解决叶家最后一个人。
叶家小姐在青楼,这是一个陷阱,却也是一个机会。
前一晚,他悄悄挂在窗外,在暗中观察,只见叶子衿静静地正坐,时不时地弹他两曲,或是起身去喝桌上的茶。直到声色渐冷,她才会撤去琴毯,结束一天的蹲伏。那大红绒布下,果然藏着那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墨巡游卫。
他舔着嘴唇,心想原来就这么套拙劣把戏,下一刻已经想好如何破局。
到现在,这一刀,他已是势在必得。
方才叶子衿与秦纤云饮下的茶水,早被他下了立时生效,能解去人一身武功的解气散。
自二人饮罢的那一刻起,他便分别计数着解气散发作的时机。
一息,二息。
三息。
秦纤云离开得更是恰到好处,正在他回身合门一刻,解气散发作,二人多少内功皆废,目标叶子衿更是手无寸铁!掐准她刚刚察觉内力尽失因而更加错愕分神的一刹那,他悍然破窗杀出,使出十分功力,一生阴毒全在刀尖。
多美的脖子,纤长,光滑,娇嫩。
这一刀剪下,飞溅的血花定也一样美丽。
半息之后,破局重立。
棋局背后,是秦纤云那双一直俯瞰着的眼。
眸中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