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叶家长兄得知此事,决定劫富济贫。带上弟弟和妹妹,三人持剑而去,意气行事,半夜里带着饥民将几家为富不仁的粮行洗劫一空。一时震动了官府,要捉拿三人问罪。之前受了恩惠的灾民此时纷纷聚到官府,将叶楠捐给每个人的银两重新聚回还给叶楠,并向官府求情法外开恩,网开一面。
由于聚事的灾民过多,冀州官府生怕在这饥殍遍野的河北激起民变,来不及问询上级的意见,加上叶楠愿意将全部钱财上交弥补粮行的损失,在冀州墨巡的支持下,匆匆宣告无罪,释放了叶家一行人。
据说叶家出冀州时,人民夹道相送出十里,交口传颂称,河北有叶公,恩高盖武林。一时令天下各大门派羞愧,除了原本就致力于救灾的少林、武当,更加添了来自武林的许多其他助力,河北灾情从此大为缓解。
叶子衿在桌上说到此处时,并没有当初行侠仗义的骄傲和快意,反而,是深深的悔恨。
因为经历了上述的事件,一家人在冀州停留了过多时日,又声名远播,除了叶楠,兄妹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直到事发,叶子衿才明白,原来这一趟不是乔迁,不是旅行,而是逃难、避祸。他们在冀州被广为传颂的善举,将给他们引来杀身之祸。
那日,初入河南道的叶家,在濮阳受到了热烈欢迎,当地豪族纷纷献银,布衣百姓则呈上饭食。因在河北家财散尽而久未朵颐的一家人欣然一一接受,万万没想到,敲响了叶家的丧钟。
被声名和荣誉冲昏了头脑的次子接受了来路不明的食物,并和家人分享。一只口味麻辣的烧鸡被分而食之,那正是魈鬼的陷阱,辣味可以掩盖他下的毒。只有叶子衿逃过一劫。
王守成当时充分发挥了他身为墨巡衙守的刑侦特长,问叶子衿,为什么她没吃,不可能是事先知道食物有毒,否则她一定会警告家人;一家人都吃了,那她应该也不忌辣口。
见叶子衿忽然羞红了脸低下头,秦纤云开始琢磨着怎么跟王守成解释,女性每个月有的那几天。在他想出来之前,王夫人一个眼神杀死了王守成关于这个问题的好奇宝宝,让叶子衿能继续说下去。
话说回来,如果魈鬼知道竟是这般寻常又离奇的缘由使他本该将目标一网打尽的手段落空,结合之后自己的遭遇,大概会比叶子衿更加感慨命运无常吧。
魈鬼用的毒当晚即发作,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最先呕血而亡,两个哥哥紧随其后,只有叶楠勉强运功,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两口气。家人死状恐怖,一时间吓懵了少不经事的叶子衿,来不及悲伤或是提起其他情绪,叶楠从怀里掏出那封写了两个月的信,用虚弱的声音交代叶子衿,去送给远房亲戚,现任襄阳太守的李楼。还特别叮嘱,密封保存,除了李楼,谁也不准阅览,包括她自己。
母亲的头颅垂在冰凉的转地上,眼窝与双耳里流出黑血。
叶子衿惊惧交加,只是啜泣。
叶楠深知自己命不久矣,自己一生只练了这一门蛇行剑。武分道、术,注重向内修炼者为道,注重外用实战者为术。以术见长的蛇行剑杀人有余,此时以气御毒则相应得显得那么无力。放弃了最后的挣扎,老人粗糙的拇指拂过女儿娇嫩的脸颊,为她拭去惊恐的眼泪,一下又一下,带走她的胆怯与软弱,赐予她坚强与勇气。
溢着黑色血沫的嘴角扬起笑意,他仿佛很满足地,对叶子衿言说了他最后的遗句:
“一个人,看着一朵花慢慢地开放,是最幸福的事。”
魈鬼来了,踩着死者的影子,他来得那么快,以至于叶子衿来不及为家人收敛遗体。
少女独自出逃,直到汴梁城外,被魈鬼和番僧追上,然后被秦纤云救下。现在,虽然还是不能给其他人看怀揣的密函的内容,但叶子衿还是希望能得到墨巡的帮助,保护她去襄阳,亲手交付这封信。
对此,秦纤云当场表达了他的意见,那一刻,他把自己所有的善良都暂时地从心中剔了出去。像一餐酒足之后,对付牙缝里的肉渣。
所谓善良,好像本来就是这种东西。
“对不起,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他语气决绝冷酷,仿佛某种宣判,“我等墨巡的职责,从开府以来就是作为君朝司法体系的补充,保护黎民百姓不被武林中人蹂躏加害。门派的正面斗争且不论,江湖里数不胜数的私人恩怨,恕我直言,从来不是墨巡的负责范围。
此事内情复杂,他不愿意更深入。几日前留在肋下的刀伤与腑脏的内损还时不时地隐隐作痛,每一次发作,都在提醒他的能力不足,不足以保护视野中的每个人。
他说话间忍不住瞥了两眼小七,小家伙看起来对他的突然翻脸无法理解,很是不满,甚至有些气愤。
“而且,在冀州,你动用武力去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并美其名曰劫富济贫。也许,是粮行为了报复雇佣了杀手也说不定。甚至,是哪个小气宗门觉得你父亲的行为折辱了他们对饥荒的袖手旁观,于是加害于你们,也犹未可知。即便与冀州事件无关,你父亲看起来也是提前得了风声,举家迁逃,说明,他或许知道杀手来历,或许,是多年前的仇家找上了门。总之,你也好,你的父亲也好,都是名副其实的武林中人。武林中人被武林中人追杀,这是一桩不稀罕的江湖事啊,小姐。要伸张个中正义,是找不上我们墨巡的。”
守护本就握在手中的花束,已占据并耗去他全副心力。
王守成拍案质问道:“秦老弟,这就是你的态度吗?”
秦纤云道:“我没说错吧,你我的职责,从来不是充当江湖恩怨中任何一方的助力,而听命于天子,造福于百姓,这才是墨家巡卫的本职。你若执意动用墨巡府兵相助,满足自己的道德癖好,那就是私用公器,自我满足。而且,”
秦纤云顿了顿,仿佛犹豫似的,接下来的话,他自知强词夺理,但还是接着说,“他一个巴掌拍不响,难道叶家就那么干净吗?”
王守成不怒反笑,几日相处,他多少有点摸着这个秦老弟性子里的别扭,在口是心非这一点上,还与王夫人有些彼此映衬的相似。他只说:“既然秦老弟思虑至如此明了,之前何必出手相救呢?”
“那是……”
秦纤云还没想出再怎么扯下去,许久一言不发的叶子衿嚯地站了起来,低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匆匆告辞,掩面而去。
“马脸你可真能。”小乞丐蹿下座位,喊着姐姐追出屋去。
王夫人的神情似乎更冷了,转眼起身收走了秦纤云的茶杯。
秦纤云并不觉得尴尬,只是一种莫名的郁闷,像雨后砖瓦下掩藏的菌菇,在心中蓬勃舒张开来。王守成露出尽可能让人感到释怀的笑意,手扶了一下秦纤云的肩膀,示意他一同移步去墨巡衙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