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茗皱着眉,眼望着别处,似是边思考着边道:“木隐一天之内必用一次翻转法阵,这我们事先就知道。但是去往北方的法阵,不出差错也要走两天。所以我们本都约好了,头一天哪怕木隐出现也都按兵不动,只做埋伏便好。虽说木隐感知力极强,但我们各处都安排了强大的精灵术士,以自然之力掩盖我们的气息,本来是不应该会出差错的。可是东边的信号弹一放,我们的计划立马暴露,想不动手都不行了。我就奇怪了,按理说小玉姐那么稳重的人在那边,是不会出错的呀。”
温婷正凝神不语,却听门口传来一个声音:“那是因为信号根本不是李小玉放出来的。”
温婷转过脸去一看,连忙站起身来:“墨校长?在门口站了那一会儿,怎么也不进来?”
“我并没有来多久,是受人委托,非让我来盯着纪茗把晚饭吃了,正好听见她这一番疑惑。”墨池走进屋来,立在纪茗床头。“你哥很担心你。”
“哦。”纪茗坐好身子,拿过床头的饭碗,“我这就吃饭。”
墨池眼神一动,见她手心里仍握着无穷石,不禁失笑:“还拿着呢?给我吧,我先把它封起来,再跟你师父商量商量怎么处理。”
“唔。”纪茗点点头,把石头递过去。“墨校长你刚才说,不是小玉姐放的信号?”
“嗯。”墨池皱起眉,“是精灵族的人,早早地便把那职责抢了过去,李小玉也没有办法。他们声称精灵族和矮人族早有人赶到北边法阵,不必等人类耽误时间。”
“他们说得轻松!”纪茗愤愤道,“他们在北边才安排了多少人?以木隐的实力,他们能支持多久?幸亏他没有到北边去,不然这整个计划就乱了!”
“你先别怪人家精灵族,咱们人类不也把计划搅乱了吗?”墨池看见纪茗不解的眼神,嘴角勾起一丝莫测的笑,“不然第五法阵现场多出那两个队员,是从哪里来的?”
纪茗瞪大了眼睛:“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你不用管。总之,你的确该庆幸木隐没有到北边去。不让他们少了你这员大将,可怎么应付得了呀?”
纪茗被噎得哑口无言,满面通红。墨池微笑着看了一眼温婷:“咱们让孩子好好休息吧。纪茗,按时吃饭,睡个好觉。”
纪茗愣愣地点点头,然后便猛扒了两口白米饭。
第二天是敏堂全校范围内的庆祝狂欢,就连别苑这样空旷的地方也回响着身披花环的半矮人们在灵种田间奔跑时嗷嗷的叫声。
纪茗是被爪子挠过玻璃的声音叫醒的。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只见一个红色的小脑到正歪着头看着自己。
“崇华。”纪茗不禁笑了,打开窗子让它飞进来。自从上一次自己擅闯禁林,崇华就一直被丢给江华让他照顾,真难为它还记得自己这个旧主人。
崇华飞到纪茗肩头,还颇为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纪茗便任由它立在肩上,照常洗漱,换衣服时才让它飞到一边。
纪茗本来已经换上了绿阶校服的上衣,可是想想今天的场合,温苑长都来嘱咐过穿得正式些。于是她先套上家常的衣服,叫上崇华回了东苑的宿舍。
纪茗虽然穿得极为朴素,可是她头上飞的那只鸟实在是惹眼非常。好在正是清晨,又是难得轻松玩闹的一天,大多数学生倘若不在睡懒觉也一定还赖在自己床上,所以纪茗一路经过的人也只是寥寥。
“望峰息心。”
纪茗刚跳上飞岛站稳,文丹青便急急从里屋迎了出来。她一只手本来握着一头浓密的长发正在梳理,一见纪茗手一松,长及腰间的如墨青丝便散开披下。
“哎呀,到底还是看见人了才放心。”文丹青笑着给纪茗一个拥抱,“我听说你被临时调到第五法阵去,又听说那天的情况真是凶险万分。好在你们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可是昨天别苑一律不允许看望,我还是有些担心。”
二人一面说,一面进了外屋。纪茗奇道:“丹青姐,你连顾子规也没去看么?”
文丹青点点头,眉目间蒙上一层忧色:“没有,昨天先是被两个半矮人拦着,后来温苑长也出来说明,说的确谁都不允许探望病患,让我先回去。他受伤你是亲眼见了的,伤得很重么?”
怎么不重?纪茗几乎脱口而出,可还是忍住了:“顾师兄嘛,这点小伤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休养几天就好了,他还要参加今天的庆祝呢。昨天既然一律不许探望,肯定是因为伤患太多,温苑长怕忙不过来。”
文丹青点点头。里屋的门忽然打开,探出段雅琪的头来:“哎,我们还以为是谁,飞岛一动吓得我们赶紧关了门。”
纪茗微笑道:“用口令上来的,除了我还能有谁?”
文丹青也笑道:“你们呀,就是最爱紧张。现在换好衣服了?”
“换好啦。”段雅琪一面说,一面把里屋的门拉开,款款走了出来。纪茗见她穿着妃色缎面印花的旗袍,戴着铜镀银的项链和耳坠子,比平时更好看许多。
“怎么了,是谁?”李小玉说着也走了出来,一身蜜合色四合如意纹的旗袍,项链和耳坠子都跟段雅琪的成对。她一见纪茗,微笑起来。“你回来啦。正好,帮我看看,好看么?”
纪茗真诚地点头:“真好看。段师姐,你穿得也漂亮。今天原来是这样正式的场合么?”
“虽然不是多么正式,但是西苑那帮人一年到头有那么多节庆,成天不穿校服,显示她们的裙子好看。”段雅琪不忿道。“我们这一次也打扮得艳丽一些,给他们看看我们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纪茗不住掩口笑了。李小玉干脆上前把她拉起来:“你看看你,这样子穿可不行。”
“我就是回来换衣服的。”纪茗忍住笑意。
“那好你进去换,我们来帮你挑。”段雅琪把纪茗拉进里屋,还不忘朝外面喊一句,“丹青,快把你头发梳起来!”
“是是,”文丹青笑着摇摇头,“跟你们一说话,倒把这件事忘了。”
崇华站在外屋摆的书架子上,一歪脑袋。
纪茗在自己的衣箱子里挑拣着,段雅琪便去翻文丹青的衣橱,不一会儿便把文丹青床上都摊了个乱七八糟。纪茗见了不免过意不去,便道:“段师姐,你不必翻,丹青姐的衣服我穿不了。”
“咳,穿不了找个合适的颜色还不成么?现在翻乱了一会儿我给她原样收回去。”
纪茗没辙,从衣箱里抖出一件梅子青的真丝旗袍:“不用找了,我就穿这件。”
“嗯?”段雅琪抬头一看,便大摇其头。“不行不行,这也太素了。你本来就是绿阶弟子,好容易不穿校服,你也要穿绿的么?”
纪茗无奈地放回去,又找出一件绛色的:“那,这件吧。”
“这件更不像话。”
“你看这一点也不素,还有绣花呢。”纪茗抗议道。可是段雅琪只是一味摇头,纪茗只好又收起来。
李小玉这时进得屋来:“哟,找上了?”
“还没找着合意的呢。”纪茗仰起脸。
“你还要怎么合意呢?”李小玉从纪茗面前的箱子里抽出一件宝蓝色卷草纹的鸭江绸旗袍,“这件不是正合适?”
纪茗被李小玉和段雅琪好一阵折腾,选定了衣服,又闹着给她编辫子;辫子编好了,又给她找合适的首饰,逼得纪茗把从来舍不得戴的,宋佳瑜留给她的那条黄玉红宝石项链都拿出来了,又从文丹青的首饰里硬塞了个碧玺戒指给她。
“怎么,没有相配的耳环么?”段雅琪边翻来覆去打量她边道。
“还是饶了我吧。”纪茗苦笑着,“我没有耳洞的。”
李小玉见纪茗的样子,不由得笑出来:“好吧,今天就不折腾你了。走,出去给你丹青姐看看成果。”一面说着,一面开了门。
文丹青正在外屋端坐着,此时立马站起身,迎上来:“呀,你这一打扮立马不一样了。好看!”
纪茗见文丹青穿着一件丁香色的旗袍,用藕色勾了边,配上玉镯玉戒指和翡翠耳珰,愈发称得这个人温润出尘了。
纪茗几乎有些发怔了:“丹青姐……”
文丹青抿嘴一笑:“好了好了,咱们差不多也该去镜厅露面了。”
纪茗是最后一个离开屋子。她一见文、李、段三人的身影都出了门外了,才悄声对崇华说:“你说什么也要把江华拉到镜厅来。去吧!”
崇华振翅而飞,绚丽的羽毛在眼前闪过仿佛一道霞光远去。
不仅是镜厅,整个敏堂都已经热闹起来。西苑的女孩子穿着蕾丝洋装卷着头发三五成群簇拥而出,东苑的男孩哪怕没有穿西装打领带也至少穿了中山装梳了头发。一个个的打扮起来,发现朝夕相处的人竟还有这样美丽或者英俊的一面,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纪茗在东苑门口就远远望见了杨小宁,连忙又是招手又是高呼,把她叫到自己身边。
“咳,我还当你在别苑,没想到你早出来了。”杨小宁笑着小跑来,上下打量着纪茗的装扮,“你穿蓝色的,真好看。”
杨小宁此时穿着樱桃红的旗袍,上面暗纹绣了活灵活现的数尾金鱼,脖子上戴一串蜜蜡珠子,左腕上一个红珊瑚象牙珠手钏,右手上戴一枚葡萄石戒指。纪茗也不禁艳羡道:“你这样穿来才好看呢。你这个项链上黄澄澄的,是琥珀还是玛瑙?哎呀,金树玉堂的杨小姐?”
“你少在这露怯了。”杨小宁笑道,“我就是捡了几样好看的,你要是喜欢哪个就送给你。”纪茗笑道不敢不敢,两人便一路谈笑着,跟着前面文丹青三人前往镜厅。
镜厅是自凯旋就布置起来的,三面镜墙上被喷上了大大小小的荷花、栀子花、白兰花和山茶花的图样,与不远处中心花园里姹紫嫣红的繁盛花海相映成趣。北面的石墙上挂了彩条、气球,一派喜气洋洋。那十六盏烛火也被施了法术,不时从火苗里喷出彩条来,在半空中化成亮晶晶的金粉。今天也并不分什么早午晚饭了,半矮人们从早上去便做了一道道佳肴在一旁摆着,哪道菜拿完了吃完了又很快换了新的来。此外还有茶水果汁,瓜子蜜饯一类的点心,简直叫人目不暇接。任何人进到镜厅里来,看见这这番景象,都要感染上一分兴奋与快活。
在东苑的长桌边,纪茗等人常坐的位置,大家早就聚在一起笑成一团了。顾子规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西装,打了一条墨绿色的领带。他的好朋友张井穿一身墨蓝色的中山装,还先他一步看见文丹青,离着老远就吆喝上:“哎哟,哎哟,你俩不对头啊。”
顾子规一怔,文丹青笑着走近前去问道:“哪里不对头?”
“你看看这颜色,”张井指指顾子规的领带,又指指文丹青的旗袍,“这不是,颜色没搭配上啊?”
顾子规在众人哄笑声中面红耳赤,抬手就要砍在张井身上。段雅琪止不住笑道:“配上了配上了,喏,丹青的耳环和镯子可不是绿色的?”
“雅琪!”文丹青简直羞得无地自容,干脆背过身去。
纪茗听了这些玩笑话,也不由得笑出来,和杨小宁对视一眼。很快,张井和金韶等人便张罗着拿些小菜瓜果一类,于是众人乱哄哄都落座了。
“你受的伤重不重?昨天不让探望,我还很担心呢。”杨小宁关切道。
“温苑长说受了内伤,其实我倒一点感觉也没有。”
纪茗二人虽只是相互谈话,却也被顾子规听见了:“哎,纪茗,看来你是没事了?”
“我好得很啊,顾师兄。”纪茗浅笑道,“听说还是你受伤最重,看来你也没事了?”
“咳,就算是有事,这大好的日子也不能闷在别苑啊。”顾子规端着玻璃杯站起身,“今天也洋气一回,喝喝他们这个冒气儿的果汁。来,干杯!”
众人都起身要迎合他,张井忽道:“慢。子规,你这个叫敬酒,得有个由头吧?”
“由头?”顾子规一翻眼睛,笑了出来,“这还不是明摆着么?咱们都还好好的在这儿,好好的活着,这不是最好的由头么?来,为了庆祝咱们活着!”
“庆祝活着!”众人都欢笑着把杯子凑过去,发出“叮”的脆响,然后心满意足地仰头喝干。
镜厅的大门开了又关。纪茗回头望去,只见江华也仔细捯饬了一番,穿了个白衬衫,白西服坎肩,打了条天蓝色的领带,立在门口。纪茗的心砰砰直跳,这平时不修边幅的人,用心打扮一下看着还挺……顺眼。纪茗不禁咬着下唇笑了。然而她又见他一脸窘迫,脸都涨红了,一进门就像做贼似的左顾右盼,不由得发笑。跟江华相比,坐在轮椅上让他推进来的纪候更显得淡然从容。他唇角带着一如既往地上扬,身上穿了一套蟹壳青的中山装,那颜色也就只有他能穿出风骨来了。纪候肩上还立着促成二人到来的最大功臣——崇华。纪茗美滋滋地想着,这鸟的灵性还真不是吹出来的。她一脸喜色地刚要跑过去,却见一个银白色的身影已经率先过去了。
纪茗愣了一愣,随众人先坐下了,目光却始终不移开。那一身银白的正是上官知夏,仿佛裹了一身雪花梨蕊,淡雅脱俗。纪茗远远见她双颊泛红跟江华打了招呼,又笑语盈盈地问候纪候,心里忽然一阵酸涩,连忙转过头来。
席间顾子规正说着:“可惜杜鹃不在,她最喜欢这样的热闹了。”
纪茗只是充耳不闻,忍不住又回头去看,却见上官知夏仍在热切地和江华聊着什么,而江华面上也没有不悦,反而仿佛很感谢她来解了他的窘境。
“去呀。”杨小宁把杯子凑在唇边掩饰着,眼角却瞟向纪茗。“你等什么呢还?”
纪茗脸一红,收回目光:“人家好好谈着天,我干嘛凑上去。”
杨小宁扑哧一声笑出来,打趣道:“我说的可是你哥,你说的又是谁?”
纪茗又是羞又是恼,一转脸正好对上杨小宁戏谑地目光,转念一想杨小宁说得太对,干脆一横心站起身来:“我哥来了,我去看看去。”便一路跑过去了。
顾子规抬眼一望看见了纪候身边的江华,不禁嘿嘿一笑:“欲盖弥彰。”
杨小宁也点点头赞同:“非奸即盗。”
纪候老远见她跑过来,脸上便挂了大大的笑容。纪茗此时还穿了宝蓝色的一双皮鞋,稍微带了点儿跟的,于是跑得并不快。纪茗春风满面地跑到纪候的轮椅后面,径直把他推走了。本来江华的一只手还挂在扶手上,被纪茗冷不丁一推也滑下来。纪茗分明感觉到江华诧异的眼光,不禁心口发紧,脸上偏要保持着愉快的微笑。然而她脚步还是放慢了,像是等着江华追上来似的,不料对方竟一点动静没有,纪茗顿时更是气闷。
眼见就要到众人聚集处了,纪候伸出一只手来摇了摇:“别过去了,我不爱跟他们凑一堆。”
纪茗于是就近找了个空位,把纪候转过来面对自己,然后坐下,一双眼不住往江华那里瞟。却见上官知夏已经走开,江华却仍愣愣地站在原地,不肯过来。纪茗咬着下唇,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纪茗脸上种种微妙变化都被纪候尽收眼底。纪候不禁失笑:“你怎么还挺矫情?”
“谁矫情了。”纪茗嘴里嘟囔着,竟不由自主眼圈发烫。
“本来江华那天也在第五法阵,又受了伤,任谁去问候一下都是应该的。上官知夏人很实在,刨去其余的不讲他俩也认识一年多了,算是朋友,看他不知所措去与他谈几句还不是应当?你再看看你,对人家不理不睬。江华这会儿肯定摸不着头脑,只当你脾气古怪,还没有人家上官知夏懂事。”
纪茗心里委屈,又朝江华一瞥,却见他无所适从地后退,已经快要退出镜厅大门了,霎时又一阵心疼,不自觉站起身来。
“你再愣着,人家要回别苑跟半矮人庆祝去了。你可忍心?”
纪茗闻言,再顾不得什么,直奔过去拉住就要出门的江华:“来都来了,还想跑么?”纪茗本板着脸,可是话一说出口,声音却是不由自主地温柔。
江华看着拽住自己衣袖的手指,再看看眼前的女孩,脸上带着残余的不满,可分明饱含着对他的在乎。他眼神闪了几下,忽然一把紧紧抱住纪茗。
纪候微笑着别过脸去。顾子规那群人一直分出一部分目光关注着这边,此时众人都忍不住要起起哄。
“终于啊终于。”李小玉脸颊微微泛红。
顾子规也道:“不容易不容易。”却被张井和金韶狠狠一推:“你这个有主的人,少在我们面前说不容易!”
杨小宁回头望着相拥的江华和纪茗,带了圆满的微笑回过脸来,有意掩饰自己的高兴劲儿般,只低下头去喝果汁。
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这一众人,包括纪候和江华在内,都已经被各色点心零嘴填了个半饱。然而半矮人们到底端了正经菜肴出来,他们就一个个又嚷嚷着后悔了。
正在这时,镜厅的大门豁然敞开,由墨池领头,身后左一列是西苑的诸位教师,右一列是东苑的诸位师父,浩浩荡荡地进来。看见这架势,诸位学生都不禁自动站起身来行礼迎接。墨池穿了黑西服白衬衫打了绿领带,把一双碧绿的眼睛衬得愈加明亮;王芷穿一件青莲紫绣缠枝莲的旗袍,头上一支白玉簪子温润生辉,双耳戴着月光石的长耳环,左右手共戴七个戒指,或晶或玉或珊瑚或砗磲;包世仁着一件黎色长衫,手里摇一把湘妃扇,若除去一个略微臃肿的肚子就颇有仙风道骨之妙了;贺姥姥穿一件栗色暗纹小锦裙,套一件直领对襟绣仙鹤捧桃的银色褙子,左手拄着那根几十年来磨得光滑的木杖,右手上累了三个粗细不一的红漆镯子;苏乞秀穿得娇俏,鸭梨黄的凤仙裙,衣领裙角绣遍了桃花,腰间添一根粉红色的腰带,鬓角插着纱花,发髻后更有和耳环绣花都相匹配的宝石桃花压发;九点烟依然歪戴着他的猫脸面具,穿着件不伦不类的月白色袍子。
这些教师与往常的打扮不同,各人自然先去望自己熟悉的,然后再把目光移向别人,少不得在心里或与别人窃窃私语着评头论足。纪茗见师父穿得大气明丽不失稳重,不禁觉得自己这个做弟子的脸上也有光彩。
墨池站在讲台前,举起双手做了指挥中一个休止的动作,镜厅里那十六盏烛火这才停止了它们无休止吐彩条的动作。墨池的脸上带着骄傲的微笑:“今天我站在这里,站在我们熟悉的,今天布置的格外喜庆的镜厅里。这说明什么?”墨池顿了一会儿,脸上笑意更深。“说明我们胜利了!”
镜厅里顿时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纪茗和杨小宁都哈哈大笑,墨池的手在半空中按了好几次,才让众人安静下来。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长方形的红色宝石,高举在众人眼前,底下学生安静得仿佛呼吸都停止了一般。墨池的手包着无穷石快速做了两个动作,便在它周身形成了一个淡淡的光圈,像是泡沫一般。然后墨池轻轻一抛,无穷石便在这泡沫里旋转着,飞向镜厅中央的低空。
“你们都睁大眼睛,仔细看看,”墨池即使不说,众人也都在紧紧盯着那块漂浮着的红色宝石,“这是我们凯旋,以血汗挣来的战利品!”
众人又是一番疯狂地欢呼。墨池满面笑容道:“你们就乐去吧!”下面学生的口哨声尖叫声拍手声跺脚声简直如潮水一般,完全淹没了随着墨池的话音响起的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音乐。连王芷都端不住架子,嘴边带了一丝微笑。
“你其实也挺享受这气氛的吧?”包世仁瞥着王芷的脸色,“要笑就笑出来呗。”
王芷脸上笑意加深,眼里寒光一现:“你闭嘴。”
包世仁于是转过脸去,偷偷乐开了。
白秋心站在镜厅外,从教师进场时留下的一条缝隙向里窥去。她看着意气风发的众人,半空中漂浮着的红色宝石,还有坐在他妹妹与一众好友间,谈笑的纪候。
白秋心低头往身上一看,不禁觉得自己很可笑。她今天也穿了旗袍,枯竹褐色的底子,以藕白的线绣了五毒纹。自己没有什么首饰,便把辫子编得花俏一些。没有什么好鞋,就穿了一双最体面的,素色的绸布鞋。可是那人不在身边,她打扮给谁看?
白秋心远远窥视着纪候与人谈笑时,脸上久违的畅快笑容。她心内如遭重击,踉跄到退了几步。是自己,是自己曾把这笑容剥夺。
白秋心转身离开,每下一阶石阶,仿佛心就碎了一块。那人,大约永远都不会在身边了。
纪候回头望向镜厅大门缝隙间露出的一线阳光,由眉心牵引着,只觉得五脏六腑无处不痛。
镜厅里的乐声正到了行云流水处,挣扎几下,忽然消散了。墨池凝眉起身,抬眼望着虚空。底下的学生也微微觉察出不对劲,四处张望着。纪茗同纪候对视一眼,都闭目以精神力勘察起四周的不对劲。
大地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底下惊叫四起,东西苑两张桌子都震得杯盘狼藉,墨池都踉跄一下差点没站住。纪茗和纪候被这一打断,都睁开双眼,随着众人疑惑地四下张望。
白秋心走在回别苑的路上,忽然被震这一下,靠扶上了镜厅的墙才没摔倒。她亲眼看见,东北方的天空黑云低压,然而忽有一道耀眼的红光冲天而起,把聚来的黑云全都击散。那光像是有力量般,白秋心离得这样远还感受到一股强风劈头盖脸。等那风歇了,白秋心辨认着红光出现的方向,心里本来疑惑,然而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浮现。
镜厅里,漂浮在半空中的红色宝石正一闪一闪,发出阴晴不定的暗红色光芒。忽然,那泡沫破碎,宝石也失去了光芒,从空中径直坠落,落在瞬移至镜厅中央的墨池的手掌里。墨池眉头紧皱着,低头去看手里这块灰暗的石头,脸色阴沉如铁。
镜厅的大门被人狠狠撞开,白秋心面对诧异地望向她的众人,大叫道:“我们被耍了!那无穷石是假的!”
议论声像嗡嗡作响的蜂群般,瞬间覆盖了镜厅里每个角落。纪候神色复杂地望向白秋心,目光相接的那一幕,他看见了白秋心方才所见的。那道红光分明起于东方焦土流火森林境内饮血君王燎原的堡垒。
纪候顿时面色煞白,望向纪茗。纪茗见他所见,于是二人一同向墨池看去。
墨池的表情十分可怕,目眦尽裂,咬牙切齿,恨不能把手里那块石头狠狠砸出去。
江华捏一捏纪茗的手掌,她登时了然,心中一片冰凉。
墨池手中握着的,不过是一块最普通的,在十方拿十壶钱能一抓一大把的,灯塔石。
【第一部 消失在森林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