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全体新生都已落座,纪茗坐直了身子等着开饭,却没想到墨池的话还没讲完。
“从今日开始,新任敏堂督学及其家人也将加入到我们的校园生活中来。”墨池一面说,学生们一面看见康秋志一家子从镜厅大门走进来。只见康秋志夫妇面皮上还带着礼貌的笑;那曾被误认为是鬼魂的女孩只是高傲的扬着头,红色的小卷发散在肩膀后一颤一颤;之前在花园里向纪茗和杨小宁讨桃吃的那小男孩仍是一副天真模样,脸上自然的笑容倒是让谁看了都欢喜。
等康秋志一家人走到台上,墨池便一一正式介绍道:
“请大家热烈欢迎,Mr. George Kaplan,康秋志先生。”康秋志于是朝台下微微致意。
“康夫人Mrs. Marjorie Jones Kaplan,钟美君女士。”康夫人于是也露出一个谦逊疏远的笑容。
“其女Felicia Kaplan,康绯霞,”那神情倨傲的英国女孩也并不微笑,只朝台下点了点头,“今天也成为了敏堂西苑新生中的一员。其子Patrick Kaplan,康裴玉,也将在两年之后加入敏堂。我相信你们都能做到公正友爱,欢迎他们到这个对于他们来讲完全陌生的新群体中来。”
“下面就请敏堂一九三七届最后一名新生进行分班仪式。”
康绯霞看了一眼墨池,又回头看了看父母,本就异常白皙的皮肤不知为什么变得更加苍白。她走到墨池面前的金秤边,从白盘子里所剩无几的几枚龙鳞里拈了一枚出来,无精打采地看了一眼:“Class A。”
西苑的长桌上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康绯霞从讲台上下来,坐在了西苑A班新生处,脸上半分血色也无。
第二天在听澜榭开早会之前,纪茗硬是拉了杨小宁先去和文丹青一起坐。果然,坐了不到两分钟,文丹朱便兴冲冲的来文丹青的身边坐下:“姐姐!”
纪茗于是探过头去:“丹青姐,你还有个妹妹?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文丹朱看见纪茗,眨了两下眼睛,收敛起笑容,向她姐姐身后缩了缩。
文丹青便拉过文丹朱的手:“来,你认识一下,这是跟我同住的纪茗姐姐,那是杨小宁姐姐。这是我妹妹,文丹朱。”
文丹朱这才怯怯地打了招呼:“纪姐姐好,杨姐姐好。”
“你分到哪个师父门下了?”
“跟我姐姐一样。”文丹朱还是怯生生的,不肯露出个笑脸。
文丹青笑着转过脸来:“我这妹妹怕生,以后常来往就好了,你们别见怪。”文丹青一面说,一面往前面看看,“贺师叔要来了,你们快坐回去吧。”
杨小宁顺理成章的拉了纪茗的手站起来,匆匆到贺姥姥弟子之间坐下。纪茗心里仍梗着些不悦,只是顾子规已经在挥手叫她过去,于是表面上也只装作若无其事。她刚坐定,贺姥姥便来了。
于是贺姥姥又讲起了这流传了二百年的故事。
“……那是二百年前,我和我那姐妹还不知血族和黑精灵的厉害。只因听说了灵树的传说,便决定在那一晚偷偷去找。刚进林子,我们便遭遇了一群打猎的僵尸。我只记得当时林子里降下一阵妖雾,我便昏了过去。那便是僵尸捕猎的诱饵。后来我脱险,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也不知如何解释。然而我那姐妹,却在树林中消失了整整四天。”
纪茗听着故事,感觉与一年前听的时候并无半分差别,免不了有些走神。等过了一会儿,故事像是讲完了,贺姥姥神情激动,包世仁便待命般站在边上。
“贺师叔。”从后面传来一个羞怯的声音,纪茗连同周围的人都回过头去看,竟是文丹朱举着手,圆睁的双眼里透着羞怯紧张。
贺姥姥眼中的寒光直射过来:“嗯?”
文丹朱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当年那位好姐妹,叫什么名字呢?”
众人忽然静默,连同纪茗也坐直了身子,一齐盯着贺姥姥。
贺姥姥神色渐渐平静,脸上的皱纹舒展开,表情竟柔和起来,脸上挂了一丝笑。她慢慢开口道:“你可知道,这水榭的名字是从何而来么?听澜榭,你们听的乃是她的故事。”
众弟子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包世仁向王芷望了一眼,上前一步道:“故事虽是故事,却是两百年前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其实自敏堂建校以来,在四大邪王手下发生的悲剧又岂止贺师叔同伴这一桩。这故事讲给你们听,是希望你们能更贴近的体会到失去亲友那样切身的痛苦,更能理解敏堂为何与四大邪王势不两立。名字只不过是个代号罢了;死在四大邪王手中的人,不知有多少都没有机会再被提起,有多少人的名字已经被忘却。你若只是好奇便罢了;你若真想为贺师叔那位早夭的同伴再寄去一份哀思,不如去敏堂东苑的英雄祠里,给包括她在内的诸多先人鞠个躬,便足以表达你对敏堂这段历史的尊敬了。”
包世仁的话说完,底下的弟子也无人敢再吱声了。纪茗垂着头,却悄悄抬起眼打量四周的人,暗想着他们是不是也和她有同一样的疑问。学校为什么不愿学生知晓那个女学生的名字?
纪茗并没允许自己在这件事上琢磨太久。开学第一天,照例是有很多事情要做。在训练场集合的时候,纪茗看着自己和同伴们身上的绿阶校服,都还觉得习惯不过来。王芷先去给黄阶学生训话了,于是绿蓝红三阶弟子也只得乖乖站好队形,悄悄向黄阶新生的方向张望,或窃笑,或感慨着打量每个新生脸上战战兢兢的表情。纪茗看着他们,感觉就像在看去年的自己。她想起去年自己的诸多委屈和不顺利,心里一阵刺痛,便只转过头来盯着地板发呆。
等到众人站得腿都僵直了的时候,王芷这才过来,依旧摆着那张冷冰冰的脸:“红阶弟子从今天起开始武器精修,你们去训练场后面的架子上挑选自己希望钻研的兵器来;蓝阶弟子今天开始学习高级阵法,你们两两一组去西边散开;绿阶弟子,今天开始学习太极。”
纪茗本以为,太极是一门拳脚上以柔克刚的高深功夫,可是在王芷叫他们翻开书的瞬间她就知道自己错了。整整一个上午,王芷什么招式也没教。除了中途让他们起身跑了五圈之外,其余时间都只让他们钻研书本上的内容。纪茗看得出来,这教材编的很好,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可惜都是文言文,绿阶教材上的注释跟黄阶教材相比又仿佛少了许多。所以纪茗勤勤恳恳一上午,也只不过看了十来页书。
到了午饭时间,纪茗还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塞满了“易有太极,始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易经本就艰深晦涩,纪茗就是再勤奋,也免不了头昏脑胀了。
“怎么样,开学第一天,已经体会到绿阶的难处了吧?”顾子规一面享受着碗里的糟溜鱼片一面道,“你一定要挺过这一年,时刻不能松懈,争取绿阶不要留级。在敏堂,绿阶和红阶最辛苦,期末考试也最难。更何况,师父对留级的人的要求只会更高,不会降低。听我的,我是过来人。”
“怎么,你当初是在绿阶留级了么?”
“嗯,那一年实在太痛苦了。苦了那么两年之后,蓝阶一下又轻松不少,我也懈怠了,竟然又留级一年。”顾子规摇摇头,“血一般的教训啊。红阶我是下定决心绝不能再留级了,大好时光,可不能因为不努力而白白浪费了。”
“红阶辛苦么?”纪茗一面戳着碗里的油菜一面萎靡道,“我看你今天一上午跟你那柄宝剑度过的时光挺愉快的。”
文丹青闻言,侧过头来:“你今天开始武器精修了?”
顾子规脸上立刻泛出红光来:“是。说起这个,你们谁需要买什么东西,有时间跟我去趟十方吧。训练场的剑好是好,可是公用的总不如我自己买一柄跟我投缘的。
“投缘?”纪茗笑了,“你不是有一把好剑么?”
顾子规摇摇头:“那是我父亲以前用的,好是好,终究不是我的。”
杨小宁点点头:“你说的很对,不是自己的武器终究用着不顺手。”她一面说,眼睛一面瞟向纪茗,“我正好想看一本书,学校图书馆没的借……”
纪茗本来一点也没有跟着同去的心思,可是听杨小宁这样说,也只好附和:“是啊是啊,我正好也想去买点东西,我们这周末同去吧。”
文丹朱虽坐在她姐姐身边,却始终不肯理会其他人,此时只小声地问文丹青道:“姐姐,我也可以跟着去么?”
纪茗抬起眼睛来,看着文丹青脸上的表情。
文丹青还未发话,顾子规便开口道:“自然可以,丹朱你多出来和我们逛一逛,也是好事。”
纪茗收回目光,却正对上杨小宁的视线。杨小宁朝她一挑眉,纪茗立刻会意,两人都掩嘴而笑。
到了周末,杜鹃本来说有事不去,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还竟拉上了康绯霞一起。纪茗跟杨小宁对视一眼,都略感尴尬。顾子规和文丹青也像是不大愉快,可都只皱了皱眉,并不说什么。文丹朱本来便一副跟生人在一起便不自在的模样,这下更是紧紧拉着她姐姐的手,不肯松开了。
所幸康绯霞一路上也只是和杜鹃讲洋文,并不理睬众人,其余人顺势也正好不必理睬她。到了十方驿站付钱的时候,康绯霞忽然说了一声:“谢谢你。”
纪茗和杨小宁本来走在前面,这时都忍不住回头看,发现她仍是一脸高傲的表情,仿佛是在忍辱迁就般对顾子规说话。
顾子规迷惑的笑了笑:“谢什么?”
康绯霞皱皱眉:“那天你们考试,我在外面看的时候被发现,我知道是你救了我。”她说中文的时候腔调生硬,发音别扭,语速又慢,显然极不熟练,可别人也能听懂。
顾子规显然很想热情一点,可康绯霞脸上屈尊降贵的表情实在令人恼火,他也只道一句:“别客气,应该的。”便拉着文丹青走开了。
七人刚出了驿站便分开了。杜鹃要拉着康绯霞去兑离街上的“麦芽篮子”,顾子规本不放心他们单独去,只是杜鹃跑得快,拉着康绯霞不一会儿就没影儿了。杨小宁要去万德客栈取东西,纪茗见文丹朱那百般不愿他们在身边的样子,也早起了和杨小宁单独去逛的念头。于是五人相约好,午饭后在驿站见面。
纪茗和杨小宁边逛边聊天。
“杜鹃也挺有意思,我看现在整个西苑,理会康绯霞的也只有她了。”
“你觉得她是真友好么?”杨小宁撇撇嘴,“我和她还不熟呢,都能看出来。凡是跟英国人有关的,她都要上去凑个热闹。”
“她曾祖父是英国人,她难免上心。”
“我看她说不定巴不得自己也生在英国长在英国。你看康绯霞那个倨傲样子,墨校长让我们对她友好,可是看她那样谁还友好得起来?她没有别的朋友并不奇怪,不过要是她是个中国人,你觉得杜鹃会搭理她?”
“其实有时候我也不喜欢杜鹃。”纪茗摇摇头,“小小年纪就那么爱耍心眼,耍得还那么明显,还总是自以为高明。”
杨小宁点点头:“她是仗着她哥护着她。顾子规有时候也是,这么护着杜鹃能护到什么时候?他再这么总是纵容她,恐怕才真要害了她。你不奇怪么,这道理文丹青肯定比我们明白,怎么也不劝劝顾子规。”
“道理她肯定明白,可是她和顾子规杜鹃是从小一块儿长起来的。我们觉得杜鹃骄纵,他们不一定看得出来。”
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便聊到了午饭时间。暮夏的天气依然溽热,杨小宁和纪茗都没有什么胃口,便随便找了个清净的茶楼,点了几个小菜听相声。过一会儿,楼下卖汤面的味道又飘上来,两人倒又馋了,便买了一大碗分着吃,吃出了一头汗。
走回驿站的时候,天边来了一片乌云遮住日头,又来了一阵小风,吹得还没落汗的杨小宁和纪茗浑身发凉。两人看对方哆嗦起来的样子都莫名笑了,一路小跑着到了驿站门口,顾子规和文丹青姐妹都已经等在那里了。
“杜鹃和康绯霞还没回来么?”纪茗看着顾子规有些焦急的样子,也忍不住左右张望。
“还没呢。”顾子规道,“不过好歹和你们碰上了。你们要是还有作业没做,就先回学校吧,我得去把杜鹃找着。”
纪茗犹豫了一下,看见了文丹朱的脸色,便道:“成,那学校见。”
纪茗朝他们挥挥手,顾子规勉强笑了一下就领着文丹青姐妹向麦芽篮子的方向去了。纪茗和杨小宁在原地又留心了一会儿,的确不见杜鹃的影子,也只好作罢,去驿站各租了一条龙向学校飞。
飞到半途,杨小宁忽然道:“纪茗,你觉不觉得这天儿越来越冷了?”
她不说纪茗还注意不到。大片的乌云已经聚拢在头顶,午后本该是最明媚的时候,现在竟暗沉沉的仿佛入夜了一样。一阵又一阵的冷风吹过,仿佛要让人冷到骨头里。纪茗打了个颤:“不对劲,大概是要下暴雨了。”
杨小宁道:“暴雨下起来驿站就停工了,顾子规他们今天恐怕要在十方住了。”
纪茗一听也有些心慌,回头朝十方的方向看了一眼。远处的驿站已有些看不清晰,黑洞洞的。整片天空上除了她和杨小宁之外连只鸟都没有,更别提有其他人了。
“杜鹃恐怕拉着康绯霞逛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顾子规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大概真得住在十方了。”纪茗咬着嘴唇,“好在万德客栈的人都认识他们了。”
虽说在十方耽搁一晚并不算什么事,纪茗还是有点担心。她和杨小宁正掠过镜湖上空,她便不由自主向下望了一眼,却看见湖边上仿佛有什么人影在动。
“小宁,你看下面!”纪茗叫道,“是我看错了么?底下是不是有个人?”
“天太黑了我看不清,不过好像确实有人。”杨小宁定睛看了一会儿,“穿白衣服的,应该是东苑的学生,可能是困在外面了,咱们载他一程吧。”
两人于是扳着龙头向下飞去,不一会儿纪茗又觉得不对劲:“不对啊小宁,这不止一个人在下面啊。”
风呼呼地吹着,杨小宁得大叫着不让自己的声音被湮没在风中:“我看着也是,好像还有八九个穿黑衣服的。”
飞得越近纪茗越觉得心里不安。那穿着白衣的东苑学生忽然抬头看见他们,发出了一声带哭腔的尖叫:“救命啊——!”
纪茗心里一撞,受惊不小。她看看身边的杨小宁也骤然脸色煞白,就知道她也明白了。那被困在湖边的东苑学生正是上官知夏,正以手中的断剑阻挡着周围越逼越近的十几只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