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知夏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伤心人。
其实也不怪她这样想,想必换了谁去经历一番她所经历过的,性格都不会太愉快。上官知夏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偏偏母亲在生自己的时候难产死了。所以父亲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自己,只有二姐对自己最好,尤其在她生命中的头几年,简直就像是她的半个娘。
然而在上官知夏五岁那年,二姐连同三哥都得了疫病,也死了。父亲没容她难过太久,便给他们兄弟姐妹找了个年轻的后妈。后妈性子很软,常被大哥言语挤兑着,也似乎不太往心里去。没过两年,后妈就给家里添了个小弟弟,名字是顺着知夏取的,叫做上官晓冬。
上官知夏最喜欢这个弟弟,时常逗他玩,却被大哥怒斥为没心肝,亲妈还没死几年便去巴结后妈。上官知夏也不多辩解,仍然攒了自己的零花钱去买了一个拨浪鼓送给了弟弟。
上官知夏知道,像她家这样离九世家关系不远的家族,经常要同本家保持姻亲关系,来保证血统纯度。所以大哥二十岁那年便娶了刚从敏堂毕业的陈家小姐。陈小姐芳龄十八,长相不算漂亮,却很以陈家血统为傲,整天眼高于顶,瞧不起他们这些旁系的亲眷。大哥因为娶了陈小姐,渐渐也变得好像高人一等一般。可是陈小姐是个克夫命,先克死了大哥,又克死了自己肚里的孩子。陈小姐哭着跑回了娘家,从此和上官家再无半点联系。
四姐虽然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却早早被订下了和另一个陈家少爷的亲事。可是上官知夏亲眼见过四姐坐在窗下满脸甜蜜地绣荷包,绣手绢,又把这些东西都送给了同在街上的豆腐坊的儿子。
那天陈少爷来拜见未来的岳父母,虽然礼貌还算周全,却是粗声大气,行动举止粗鄙不堪,四姐于是哭着跑去同父亲说不愿嫁。上官知夏不知道父亲做了什么,但是开豆腐坊的一家子第二天傍晚便搬走了。四姐大病一场,病好后终于还是在上官知夏十一岁那年嫁到了陈家去。
是以上官知夏从小便懂得了认命两个字。她总是告诫自己,同旁人万万不可太过亲近,否则到分别的时候就太难了。等到她十二岁快要去敏堂上学的时候,她最后去看了一眼她最亲爱的弟弟。上官晓东那时刚五岁,却认得他这个亲爱的姐姐。
上官知夏没忍心说告别的话,还是向往常一样同他笑闹了一阵,便回屋去收拾行装了。
来敏堂的头半年,上官知夏一直恪守着自己的信念。跟她同住的两个女孩一个是贺姥姥的弟子,一个是苏乞秀的弟子,性格都很好。她们看上官知夏不愿同她们亲近,还以为她因为是王芷的弟子便自视甚高,也很少再理她。
上官知夏有时候听见她们误会自己,也并不是不难受。
到了迎春杯的时候,这种难受终于转化成了愤怒。
上官知夏一贯就看与自己同门的纪茗不顺眼,觉得她平时一副软弱怯懦,逆来顺受的模样,却又仗着比旁人都大两岁,成绩还很优秀。上官知夏一直坚信,好成绩才应该是自己在敏堂最拿得出手的经历,可是这个纪茗却仿佛时时处处都要把她踩在脚底。
当她看见迎春杯初赛名单,把自己安排和纪茗打擂时,上官知夏觉得自己翻身的机会来了。
只是对决当日,纪茗先是用短小法术制住了自己,后来虽然又被自己捉到了破绽,最终却还是被她挑飞了手中剑。输得如此容易,上官知夏的怒火简直瞬间涌上了嗓子眼。
“——我竟然输给了你!”上官知夏头一回把自己认命的念头抛诸脑后,忍不住又挺剑朝纪茗刺去。她也全然忘了章法招数,只是哪一招狠便用哪一招。
台下那个叫顾子规的同门师兄跟纪茗交情不错,此时也冷言冷语的:“这女孩好不讲道理!明明输了,又何必苦缠不休?”
上官知夏心里一震,还是硬生生冷笑道:“反正已然输了,我们便再斗上一斗又有何妨?”
可是上官知夏脑海中抹不掉的,却只是那“已然输了”四个字。
上官知夏心里这样一泄气,勉强又过了几招,眼看没有什么得胜的势头,便有彻底没了兴致,丢下木剑认输了。那个纪茗本来还要做一番好人,出言把晋级的名额施舍给她。上官知夏心里一片凉,只想着自己是个输家,被人这样羞辱仿佛也理所应当了。
她忘了自己是回了一句什么话,只觉得脑子里晕晕乎乎的,跳下擂台便狂奔去,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好。
不知不觉到了学校门口。上官知夏回头望望校园深处的热闹,心里一片凄凉,横下心来,干脆跑出门去,雇了一条龙飞到了镜湖边。
远处山色正是春光怡人,镜湖春水更是碧波荡漾。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和风拂面,吹得湖面金光粼粼,吹起两条嫩绿的柳枝,被心里不痛快的上官知夏一剑劈折了去。
上官知夏从地上捡起一块卵石,轮圆了胳膊朝湖里丢去。石子落水,发出咚的一声响,激起水波千层。上官知夏还嫌不够痛快,以双手做喇叭,皱起脸朝湖水大喊:“啊——”
“你这是打算把湖里的龙王爷招出来?”上官知夏听见一个陌生少年的声音,警觉地回过头。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江华。一头杂乱的头发,显然是常年呆在阳光下,所以晒出了一道一道深褐色。皮肤是漂亮的小麦色,身材看上去魁梧又结实,与他脸上的稚气完全不符。他的眼睛狭长,此时因为对着阳光而眯了起来。嘴角上扬,像是撞见了什么有意思的场面。
假如上官知夏当时知道自己会回味这个场面多少遍,她大概会选择一个稍微温柔点的回应。
“你是哪根葱!”上官知夏气势汹汹。
“我?”对方还是一脸开玩笑的表情,“是龙王爷听见岸上吵闹,派我上来看个究竟。”
“哼,那你就回湖底去吧!”上官知夏说着,便一剑刺向了对方的肩膀。
江华玩笑的表情顿失,狼狈躲开,险些跌倒在地。他再望向上官知夏时,眼里泛起凉意,哑然笑道:“算了算了,看来你也是个惹不起的。”
听他这话,上官知夏倒不好意思起来,于是硬邦邦地道:“你惹的不是时候,本姑娘心情不好。”
“看出来了,打扰您了。”江华冷然道,提了篮子往敏堂方向走。
上官知夏心里不安,大叫道:“站住!”
江华皱紧眉回过头,一副“你还想怎么着”的表情。
上官知夏把剑背到身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江华一番,又在他面前绕了两圈,接着猛地掀起他篮子上盖着的一块蓝布。
“干嘛干嘛。”江华把篮子背到身后,可上官知夏还是看清了,那里面装着一小把药材,几块木头和一捆红绳。
“我看你可疑,年龄像是学生又不穿校服,可又不往十方去。本以为你是生意人,可是谁会买你篮子里这奇奇怪怪的东西?”上官知夏杏眼圆睁:“说!你是哪儿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生意人?”江华抬起一条眉毛,表情淡漠,只是在听见“学生”和“校服”两个字是眼神才跳一跳,“我这篮子里的东西你看着奇怪,可是敏堂里有识货的人。药材是卖给别苑温姨的,木头是东苑几个人要挂起来辟邪的,红绳是卖给小姑娘的。”
“是吗?”上官知夏眨眨眼睛,被他说的有点信了。“那……你这木头多少钱一块啊。”
“多少钱一块?”江华又恢复了嘴角含笑的模样,“不好意思,今天的货都有买主了,客官您要买等下回吧。”江华说着,便向敏堂的方向迈开腿。
“哎,”上官知夏忍不住叫他,“那你什么时候再来?”
江华转转眼睛:“那就说不准了,得看我们老板什么时候差我来,下次也可能就不是我送货啦。”江华说完便跑了,跑得比风还快,只留上官知夏一个人在那里愣神。
当天晚上躺在宿舍床上,上官知夏才琢磨出不对劲来。她瞪着眼睛咬牙切齿地望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两个室友以为她是输了比赛心情不好,也没有多问,早早的熄灯睡觉了。
“这小子竟然骗我,我竟然也信了!”上官知夏想着,恨恨地翻过身。“这个小骗子!我怎么连他名字也没问出来便放他跑了?”
上官知夏一向认为自己在同龄的孩子中算是机智谨慎的了,今天却平白被个来路不明的小子摆了一道。她只要一想起那人对着阳光朝自己笑,还笑成那样,就要懊恼的翻个身,最后终于干脆用枕头把脸也蒙起来了。
上官知夏又想,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呢?只要明天去别苑那儿看看温苑长有没有买药材不就结了?
刚过了午饭时间,日头正好。上官知夏才进了别苑,就看见昨天那个少年正悠然蹲在田间锄草。上官知夏一跺脚跑上前去,在他身后用自己最大的力气砍了他后背一掌。
“哎呦。”江华吃痛叫出声,差点向前摔去,于是踉跄起身,回头看清来人,不禁烦闷的皱起眉,“又是你?你这姑娘,怎么见了我就打打杀杀的。”
“少废话!”上官知夏红了脸,竖起两条剑眉,仰起头来,“你昨天不还是生意人么?今天怎么变成园丁了?还是说,你们店里还提供这种上门服务啊?”
“昨天……”江华像也惭愧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华儿——”远处传来温婷的声音,江华赶紧回头,“锄完草替我来看着熬药的锅,我出去一趟!”
“哎——”江华应道。
上官知夏笑了:“你叫华儿?”
江华抖了一下:“我叫江华,华儿是只有温姨才那么叫的。”
上官知夏笑得更甜,露出两颗小虎牙来:“我叫上官知夏。”
“上官知夏?”江华的眼中带了笑意,“昨天跟纪茗打擂的是你啊。”
“怎么你也知道她?”上官知夏顿时没了笑脸,换了怒容,“我可告诉你,以后在我面前最好不要提她。”
“她招你惹你了……”江华本来还要申辩,见上官知夏利剑般的目光,就好脾气的点点头闭了嘴,“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上官知夏脸上这才带了笑影,忽然想起什么:“咦,你不会就是别苑那个孩子吧?”
江华的表情忽然顿住:“怎么了?”
上官知夏摇摇头:“没什么,我是理解了昨天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可是我觉得,你没什么可羞耻的,你比好多东西苑的学生人还好些。”
江华皱紧的眉头松了些:“是吗?”
“是啊。昨天在湖边,我知道你是想宽慰我,是我那天脾气不好,忘了谢谢你。我认识的学生里,还有看别人伤心都不动容的人呢。”
“是吗?”江华垂下眼,勉强挑了挑嘴角。
从别苑回到宿舍的路上,上官知夏不免责怪自己。不是总警告自己不同旁人随意亲近吗?只是面对江华的时候,自己仿佛便忍不住头脑发热,只想再凑得近些,再同他多说上两句话。
这样很危险了。上官知夏告诫自己。以后还是尽量避免和江华见面吧。
只是上官知夏虽然避免了同他见面,却避免不了总是想起他来。她经常发现自己的思绪无意识的就跑到江华那里,算着上次和他见面已经是多少天前。上官知夏有时候想,自己再也不去看他了,江华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嫌弃他没有能力,只算别苑的半个学生?
每念及此,上官知夏都忍不住想去别苑看一看。可她还是不停告诫自己,现在伤了江华,总比自己日后伤心好。
她想到江华的时候终于一天比一天少了,唯有初见的时候,江华对着阳光朝她笑得那个瞬间在她脑海里还很清晰,几乎每晚出现在她梦里。
她本以为,在敏堂呆下去的这些年都不必再与江华见面了。可是到了满汉全席的时候,湖北组的人偏偏派她去别苑采辣椒做辣椒油。
上官知夏本来要拒绝,可是按捺不住心里已经提前暗暗期待。她叹了口气。自己终究还是没那么强的自控能力,想必再见他一次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可是有了这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尤其是江华养伤的那段时间,上官知夏几乎天天都要去。她安慰自己,江华是病人啊,自己怎么好意思丢下他不管?
江华对她的态度也越来越好,只是上官知夏总觉得自己摸不清他的脾气。有时候本来两个人聊得好好地,忽然他就沉默起来,或者忽然他就好像因为自己的话里某个字眼儿不痛快,可他又从来不说出来。
满汉全席之前,上官知夏借着去找温婷缝补宿舍里扯坏的被单,顺道去了江华的小屋,发现他正在熬着一锅什么东西,满屋子都飘着奇异的香味。
“你在煮什么?”上官知夏凑近了一看,发现是一锅绿色糊状物,说不清什么是什么,立马皱紧了眉,“这是什么呀,看起来怪怪的?”
江华笑了:“这东西除了我以外,就只有一个人爱吃。她一会儿要来,我做给她吃的。”
上官知夏皱起眉,眨眨眼:“这是谁啊?”
“嗯……”江华笑得有些勉为其难,“我要是告诉你,恐怕你会不高兴。”
“我怎么会不高兴?”上官知夏像是踩了电门,到了外屋的桌边坐下,“你爱给谁做饭给谁做饭,我才不管呢。”上官知夏说着站起身,咬着唇,“那我先走啦。”
上官知夏出了江华的小屋不远,便看到纪茗和杨小宁挎着菜篮子,说说笑笑地走来。
上官知夏翻了个白眼。只要江华说的不是纪茗就好,看样子也不会是纪茗。江华说了,这菜是只专门做给一个人吃的。
迎春杯接近尾声的时候,上官知夏便收到一封又一封的家书,说自目前局势看来,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后妈要带着晓冬来十方躲一阵子,留下父亲去本家料理一些事情再过来。
上官知夏知道,父亲一直觉得自己命硬,生生克死了母亲和哥哥姐姐。上官知夏捏紧了信纸,头一次在脑海中大声对自己说:“我不信命。”
“谁要是敢伤害了我弟弟,我跟谁没完。
“命?信命的话,江华又怎么会……”
上官知夏把信纸揉成一团,低下头笑了。
世界刚明媚了没多久,春天已经过去,眼看着天就热起来了。
江华那天趁着她去找他,硬邦邦的宣布了一个消息:“我要去参军了。”
纵然天气溽热难耐,上官知夏的心也像是沉进了冰窖。
她想起自己最初的信念:同旁人万万不可太过亲近,否则到分别的时候就太难了。她望着江华,想着分别虽然难,可是认识了他,不值得么?
上官知夏觉得,到头来,自己还是一个伤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