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日鱼休子见敌不过徐府人,转身便走。可事前却早已安排手下人伏在府中,交代了几时放火,几时接应。后夜深之时同众人返回徐府之时,只见火光大盛,神仙难救也,自在府外等候不提。
众人见救不得火,一声喊自从生门逃出。府中两大高手,此刻本能做力挽狂澜之人,却因饮多了山神处赐酒,此刻犹自未醒,半分也不知晓。众人扶着出了府外,任人如何招呼,却叫不醒人。
这时鱼休子手下人来报:“府中重要之人尽出,唯不见徐家老爷。”
鱼休子火光映照之下,面容依旧冷峻,低头沉思道:“余人皆出,徐家老爷必然取书去时被困火场之中脱不得身也。我道这老儿一介书生,火起之时必然只顾逃命而去,不想把这家传剑谱瞧得比命还重要。如此倒省去我功夫,待火灭了,只往徐老爷在处翻看,必然寻出书来。祖上传下此书材质特殊,水火不侵,不然这一把火,我如何敢放?”
如此揣度虽情理相合,这鱼休子却想岔了也。那日晚间众人皆散,徐百言见府中老幼脱此大难,心中有感,自去祠堂中,谢祖宗庇佑。话头一起,竟自收不住,待讲到府中出此不孝子,以致剑谱有失,又是泪如雨下,捶胸顿足。不觉再拿酒来,越发醉得深了,胸中悲喜交加,一时气堵,晕死过去。至火起时,犹然不觉,府中上下,亦无一人知晓他在何处。
此时一众人在府后,见府中如此大火,堕泪不止。待清点人来,发现不见了徐家老爷,魏二自幼便受其恩惠,此时欲报主恩,脱下外衫,捂住口鼻,便往府里寻人。
鱼休子手下人再来报:“府中一人再入府去,似是寻人。”
鱼休子低低道:“此刻再去,必是发觉徐家老爷未出,救人之举。假若此人一去,徐老爷未死,必然连人带书一起救出,徐老爷若死了,此书也未必不被此人发觉。不成,此番眼见功成,不能让此子破坏了去。”立马吩咐道:“你等即刻入府去,只寻徐家老爷,连人带书而出。余人见了便杀,莫要走脱一人。”
众人得令,自取棉衣浸水裹身,捡火小处入府而去,鱼贯十余人而入。
魏二自小门而入,府中烈焰浓烟不止,烤得肌肤生疼,只见院中余下方才救火一应器具,木桶之中尚有水在,提起桶来便往身上浇去,待全身湿透,径往徐老爷卧房而去。
只见门窗尽皆烧毁,房屋半塌,屋里并无一人。再往书房而去,亦如是。
徐老爷向来多在此处,却并不见人影,正自焦急万分,火势越发大了。脑中极力思索余处,平日去处仍有祠堂。再往祠堂而去,此时湿衣已被火烤得干了大半,心道此处再寻不得人便走。
到得祠堂处,魏二眼尖,一下便见屋中躺着一人,正是徐老爷,心下大喜。赶忙上前扶起,人已被浓烟呛了晕死过去,呼吸尚有,却微弱不堪,细若游丝。魏二背起人便欲走。
此刻鱼休子手下人也寻到此处,见魏二背上一人,瞧不清面目,就衣着辨出正是徐老爷。各人提剑拔刀在手,一人道:“快快放下背负之人,饶你逃命!”
魏二才救得人来,又遇杀身之祸,仰天长叹:“杀虎因果果然报来,天要亡我也!”说罢闭眼就死。
只听乓乓两声兵刃落地之声,魏二睁眼看时,却是遮月。原来遮月见魏二转身再入火场之中,心下情切,怕其有失,便跟了来。此刻见人手持兵刃堵在门口,趁人不备上前三拳两脚击倒了去。
魏二此刻犹自未醒般,愣在原地,遮月冲上前去,拉起魏二便走。倒地三人爬起身来,直追下去。
遮月拉住魏二,魏二背着徐百言,照来路一路狂奔。转过廊道之时,只见斜刺里兀地冲出一人,双手持刀,一刀直插入遮月背心里,透体而过。
遮月一声惨叫,倒地不起,口中吐血不止。
魏二遮月中刀,大叫出声,便要去救。此时背后来人,一剑刺入徐老爷背心,从魏二胸前透出。三人立时毙命,一个也未逃得。
可怜一对有情人,才定终身,又下黄泉。
待杀了三人,便在尸身翻看,并未找出书来。此时火势大到容不下人,几人寻路而出,报与鱼休子听。
鱼休子听罢,只道徐老爷未曾拿到手去,待火灭自去祠堂中寻找。既已定下藏书之地,心中自然欢喜,面上竟露出笑容来。
众人在府后苦等,只见人进,不见人出,异常焦急。火势太大,又无人敢入。再烧得半晌,只见府中房屋倒塌大半,众人情知此次二人皆是凶多吉少,多半被火吞噬了去也,心下凄凄,一路无话,自回南郭城去。
待徐府中烧无可烧时,火自灭了。鱼休子等人入府而去,但见残壁焦木,不见一个活物。凡未走脱者,或被烧死,或被手下人杀死,无一幸免。府中百余人,逃得命去不过三五十。
鱼休子犹然冷笑连连,并无丝毫愧疚之意,着实冷血。叫先前人领着去了杀徐老爷处,眼前三具焦尸,哪里辨得出人样来。鱼休子翻看一遍,并无发现,再叫人领着去了祠堂。
祠堂之中一片焦黑,冒者屡屡青烟,不见桌物,不见牌位,余下只是残败。
鱼休子吩咐凡墙梁之物,地板之属,一一砸开来,掘地三尺亦要找出书来。
众人一阵忙,墙哇屋梁一一敲开来看,土也掘了大半,纸也不曾见得半张,更莫提书。
鱼休子此时沉下脸来,微眯双眼,心道:“怎会如此?府中火起,不逃命不抢书,留在祠堂做耍么?这徐家老儿杀早了也!此番前来,费尽周章,得罪王虎、刘荡不说,还要我空手而归,赔了夫人又折兵也!看来此书注定于我无缘,罢了,且先回,再作打算。”
便欲举众而归,再一念想到:“大火之中逃的命的,不知几人是徐家人,其中或有知道此书下落者,最后的希望,不管功成与否,先试他一试。”于是唤来手下不起眼且心思灵敏者,吩咐其去南郭城打探徐府余下生人。王虎难缠,若人入得通天庄去,实难对付,日后再作打算,便与众人先回不提。
再说那火灭之时,只见一只黑鹰从高空俯冲而下,落在遮月与魏二尸身旁断壁之上,望着二人尸首,鹰喙之中似发出人笑来,后冲天而起,不见踪影。
待黑鹰离去,虚空之中涟漪振动,凭空飞出两只双生蝶来,一朱一兰。二蝶绕遮月魏二翩飞,撒下几缕仙气儿,仙气自七窍入体而去,携金光而出,自回双蝶翅下,待收得金光去,双生蝶振翅,再没入虚空中去,直到鱼休子一众离去,也无人知觉。
待人走得远了,府中一口水井之中传来对话声。一人道:“姐姐,那些人怕已走得远了。”另一人道:“不错,那些人复回必是为寻书来,搜索之后并无发现,自然离去。况且,我二人躲在水井之中,旁人却也万万想不到。”那人再道:“我们可以出去了吧?”“好!”
原来那日火起之时,胡笳正自酣醉不醒,待醒转之时,火势已大,无处可去,奔逃之间,见一少年冲突不出,知是徐府子嗣,上前拉住一起逃命。忽见院中一口水井,四下尽是大火,二人就势顺井绳而下,藏于井内,方侥幸活下命来。
待火势渐退,二人欲出时,又闻鱼休子等人复还之声,是以依旧未动,待人远去,方向上攀出。
二人出得井来,颓然坐地,大口呼气。大火之后,周遭尽是废墟,一片破败,胡笳心中凄凉不已,不住叹息。那少年虽此刻逃得命来,见此情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止停不住。胡笳心中怜爱,鼻头一酸,揽过少年,二人相拥而泣。
良久,二人方才止住哭声。少年自言自语道:“不知家中人可都逃得命去?”
胡笳摇头道:“不知,不过昨夜大多醉了,恐怕难全。”说罢拉起少年手,挨屋看去,屋中大多横着焦尸,皆是大醉后不曾及时逃命者。
少年一路垂泪而走,忽至一廊下,见地上焦尸,焦尸身下压着一物,露出一角,少年取出视之,扑倒在地便哭。胡笳见少年手中紧拽一物,直截发白,哭声比方才更加悲切,一时不知如何劝解,蹲下身来,轻拍少年后背。
少年自哭声起后良久方歇。胡笳问道:“怎的你一见地上之人便如此悲痛?”
少年抽泣道:“这是我爹爹,姐姐你看。”说罢递上手中一块玉佩。
胡笳接在手中,来回翻看,玉虽被浓烟熏得漆黑,依稀能辨出轮廓来,此玉方正,玉上雕刻山刻水,用手一擦,烈日之下似有光彩流转。胡笳点头,还与少年。遇上此等悲剧,胡笳实在不知如何宽慰,拉住少年手道:“生死有命,各人自有劫数。事已至此,你莫要太过于心伤。”
少年哭声渐止,依旧垂泪,点点头并不答话。抱起徐老爷尸身,往后山而去,掘坑葬下。
二人坐在墓前,日将西落,更添萧索。胡笳道:“想必府中逃得性命者,见徐府已毁,无处栖身,定往南郭城王虎家去。天色不早,我们找个农户住下,明日我送你去王虎家。”
少年垂首不语,半晌摇头道:“不去了。”
此刻少年新丧父,家中已被大火烧得一物不剩,无家可归之人,唯一可奔投处,却不愿往,胡笳觉得奇怪,问道:“王家与你家中向来交好,现下你家中遭此变故,以王虎为人,你若投奔而去,必待你如己出,不至流离失所,为何不去?”
少年苦笑,眼神中满是哀伤,道:“我在家中排行第三,出生之时母亲便难产而死。听母亲生前贴身丫鬟讲,母亲在时,爹爹最是疼爱,却因生我而亡,爹爹因此并不喜我,况家中子嗣并不少,后来尤其冷落。几房妈妈见爹爹如此对我,心肠好之人只是冷眼相看,心肠不好之人平日里百般刁难,只要不是看不过眼,爹爹一向只作未见。如今爹爹已去世,我就算去得王家,几房妈妈欺我年幼,毕竟家事,亦无人庇佑得我。现下虽家中住所烧毁,其余产业尚在,王家不过暂待之所,几位妈妈逃得此难者,必然重整家业去,那时人皆去,我又如何继续待在王伯父家?家中产业虽多,哪怕只一位妈妈在,我又如何能分得一分去?不如不去,省得日后被人赶出来。”
胡笳听罢,心中怜爱之意越发深了起来,见此小小少年,外人瞧来锦衣玉食,不想身世却如此坎坷,平日里吃的苦,只能咽在肚子里。胡笳亦是自幼便失了双亲,此刻尤其能体会少年父母双亡的痛苦,心中想到:“他已无依无靠,我如何能坐视不理?他家遭此变故,虽非我意,却也有所牵连。正好剑谱正在我手里,不若将他带回家中,此书传了他,也算了此一场因果,且看他愿不愿。”
胡笳便对少年问道:“我家距此不甚远,家中虽陋,也还住得下你,只怕你从小富贵惯了,住不来我那小竹屋。我且问你,你可愿去我家中?”
少年抬起头来,眼中泪花闪过一丝光彩,很快又黯淡下去,低头问道:“姐姐你愿收留我,可你家里人同意么?”
胡笳见少年如此,知他心里委屈,摸摸少年的头,笑道:“我跟你一样,从小便失了父母,甚能体会现在你内心之苦。现在家中就我一人,若你愿随我去,我便拿你当亲弟弟相待,以后我俩相依为命,生死不离。”
少年听胡笳如此说来,心中感激不已,想他自幼丧母,父亲亦不爱惜自己,世上除了母亲留下的贴身丫鬟,世上再无人如此关怀过自己,不觉留下泪来,道:“好,我便随你去。母亲留下的丫鬟,我一直唤作周妈妈,可惜好人不长命,也逝去好几年了,此后这世上我只你一个亲人。现在起你就是我亲姐姐,倘若有人欺你,我拿出命来,也要护你周全。”说罢,止不住的泪流,胡笳亦是垂泪。
日已沉下山去,夜空中好大一只玉盘,垂下光来。那少年在坟前磕头,道:“孩儿去了!”
二人月色下一言不发,更显凄凉。胡笳担忧少年脚力不够,途中寻一农户借宿,递上一粒碎银,叫呈上食物来,二人饿得慌了,杯盘皆尽,自回屋去睡。
二人今日虽累,躺下身来,回忆起这几日发生之事却毫无倦意,少年压住哭声,不停抽泣,胡笳听在耳中,心里难受,只盼少年早些好起来。
竖日清晨,鸡鸣之时二人便起,谢过主人家,上路归家。
到得家里已是傍晚,二人林间砍树做出一张床来,生火造饭,各自安睡不提。
且说那日众人见屋舍尽踏不见人出,各自垂泪,往南郭城去。回到家中,王虎二子接着,众人告知遮月已于火场中丧生。王进王冲嚎啕大哭,自奔徐府为遮月收尸回南郭城去。
王虎因饮了神仙酒,至第三日方才醒转过来。
王虎醒来后,只觉一身酸软,四周一瞧,却是在自己家中,正自疑惑,见二子瘫在榻前哭泣,问道:“你在此处做甚?我是如何回得家来?”
王进将众人相告之事一一说了,最后讲到遮月复入火场之时泣不成声。
王虎听罢,悲从心头起,堂堂一代宗师人物,伏床大哭,悲声震天。
半晌,王虎收泪,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怒气直冲九霄,咬牙切齿道:“鱼休子,好一个鱼休子!此事必是此人所为!老夫若不将你寻出来碎尸万段,枉为人父!待我挖出你的心肝,抽筋扒皮,祭我遮月!啊!”最后已是咆哮起来。
说罢召集庄上一应人众,吩咐往南阳寻鱼休子,掘地三尺,平山填海也要找出人来,即刻出发。
遮月生性活泼灵动,向来与人交好,庄上众人,不论老幼贫贱,喜爱万分,此刻听得遮月丧生,尽皆悲痛,各自结束行装,绰枪提棍,誓要捉得人回。
王虎留长子王进庄中坐镇,自与二子王冲领大队人马,往南阳进发。
刘荡醒转之后欲往王虎处告辞去,四周看去竟发觉已不在徐府之中,寻人问来,人告此处乃王虎庄上,再问王虎,人告王虎已往南阳去也,再问此去为何,那人将前因后果说了。刘荡心中大惊,自回屋中去了剑匣,要了快马,向前追赶而去。
心中自责万分,此番随鱼休子一同而来,现下同行者却作出此等恶事来,虽不干己事,亦是惭愧无比,早晓得此事最后竟如此了结,当初一剑便杀了鱼休子,也救下这许多人命来。心中越想越气,怒气中烧,快马之上喊道:“鱼休子,如此不作人事,此番若不杀你,刘荡不当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