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守义要回去了，何方单独为父亲饯行。这一次，何方没有预定豪华的酒店，没有兴师动众，他按照周守义的习惯，不去外面吃饭，不浪费，就再家里举行。
子雅的母亲主厨，让生母亲帮忙，她们在厨房里烧菜。
周守义和何方在客厅闲聊，周守义说他来深圳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在茶桌上喝这种小碗茶。何方告诉他，这叫功夫茶。周守义说他知道，只是他不习惯用这文绉绉的名词说话，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
“以前呢，我是用大缸子喝茶的。刚开始喝温度很高，烫嘴，味道很淡。喝到最后茶变得凉凉的，黑黑的，浓浓的，喝了伤胃。后来，他就不再喝了，胃慢慢变好了，他再不敢喝茶了。”周守义讲述他喝茶的经历。
何方摇摇头，他告诉周守义茶可是好东西，只不过冲泡的方式不同，效果不同。劝说周守义继续喝茶。
“功夫茶是你们这种有品位的人喝茶的方法，不断地从这个杯倒到那个杯，再从那个杯倒到这个杯，要我说就是给茶水降温，最后保证茶水不浓不淡、不热不凉，之所以叫功夫茶，那是因为喝茶的人必须有功夫，像我这种闲不住的人是没有时间喝功夫茶的。”周守义也是经过思考了的。
何方劝说亲家不要把自己弄得太忙，年龄大了，要学会闲下来，喝喝茶，下下棋，子女们的事少管。
周守义改变了很多，他不再像以前喜欢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对方，他开始学着接受意见。他对何方说他经常下象棋，那是国粹，看来以后得向何方学习，多喝茶。腿不好了，他不能再逞强了，不闲下来也不行了。
至于儿女的是，还是要管的。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如果老人根本就不言，那孩子们会吃不少亏，走不少弯路的。周守义说完，两人相对而笑。
“不说了，不说了，今天我给你半天时间，让你炫耀一下你的茶技。把你收集的好茶，冲泡茶叶的方法等茶文化讲出来，为我扫盲。”周守义也学会了尊敬何方。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你可得配合一下呀，给你见识一下南方的茶文化，不会比你周庄的传统简单。”何方说完，两人相对而笑。
“好，我这就开始了。”
何方说喝茶最讲究和、静、清、寂，这其实就是周守义讲的礼数，他劝说周守义回到上海要学会静，必要的时候把孩子们暂且忘掉，静静饮茶。
何方从存放竹篓里取出茶叶，烧开茶水，导入紫砂壶，再用紫砂壶冲浇茶漏，茶杯、茶宠，把他们都汤一边，何方告诉周守义这叫温壶。周守义点点头，这样好，既可以清洗茶具，又可以消毒。就像南方人吃饭喜欢用开水汤碗筷一样。
何方又用茶夹选了些完整的茶叶，放入茶壶，他说这叫纳茶，他说不能多放，放茶壶的一半就可以了。
“文化人喝茶就是有名堂，放茶叶都能说得文绉绉的。咱不说了，赶快泡，我想赶快喝茶呢。”周守义耐不住性子了，他催促何方尽快泡茶。
何方不紧不慢地把第一壶茶汤到在茶壶、公道杯和茶碗上。
周守义觉得很浪费，可是他转念一想，第一泡茶不喝也对，你看这茶叶都是嫩绿嫩绿的小芽，没有腐烂、没有虫眼，说明打了很多农药，先冲洗一下是对的。他用茶缸喝茶引起胃不舒服，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何方把茶汤递给周守义，周守义端起杯子闻了闻，情不自禁赞叹：“好香！”
岳父端起茶杯，说：“请！”
周守义举了举茶杯，然后一饮而尽。
何方摇摇头：“老兄，你这就不对了，应该小口品茶。”
“好麻烦呀，这是不让我好好喝茶呀？我可受不了。”周守义不再廷何方的茶文化，他一杯一杯喝下何方不断添加的茶水。
……
……
厨房里的岳母已经把菜烧好了，她们把菜放在餐桌转盘的一周，转盘中间空着。
何母叫何方和周守义不要喝茶了，过来吃饭。何方请周守义去餐厅吃饭，让周守义上坐，周守义让不何方就坐了下来。何母把鱼端了上来，放在餐桌的正中间，鱼头对着周守义。
周守义从包里拿出一瓶好酒，对何方说：“刚才喝茶，我听你的，现在该喝酒了，你要听我的。”
何方说他不会喝酒。周守义说他当然清楚，先倒一杯酒，让何方随意喝，喝完再倒，但每次都得喝一点。何方点了点头。
“今天，子雅妈妈特意把鱼头对着我，这个心意我领了。鱼头酒我先喝了，咱再干一杯。”周守义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又和何方碰了一下杯，一饮而进。何方喝了一小口，周守义劝他多喝一点。
“鱼头酒喝了，表示了我对弟妹感谢。现在正式开始，第一杯酒，就感谢你们两口对让生的栽培。没有你们，让生就没有今日，来，干了这一杯。”
“应该的，让生也是我的孩子。”
“今天，酒是我带的，我得多说几句。第二杯感谢你们对我们的宽容，在这里给子雅添了不少麻烦，我给你们道歉了，对不起！”说着周守义又干了一杯，何方又喝了一点点。周守义再次劝何方多喝点。何方说慢点喝，你也慢点喝。
“第三杯酒呢，就是和你们告别的酒。”父亲放下杯子，揉了揉眼睛，继续说：“就算有千般不舍，总有一别，我去上海大儿子那里再呆一段时间，然后就回周庄养老，落叶归根。”
“老周呀，上海的事办完，再回深圳养老，我们一块住。”。
“老何呀，你还不了解我，我有很多坏习惯的。返回周庄，我有堂兄堂弟，有熟悉的街坊邻居，有亲朋好友，生活会过得更坦然。”
“你在这里人缘也很好呀，还有儿子和孙女们，还有我们。南方的气候又适合养老。”何方希望亲人们都在身边。
“你说的也对，这里没有我的归宿。”
“我明白周兄的意思，我知道你骨子里的那些传统思想。来，敬你一杯！”何方第一次主动敬周守义喝酒，两人举杯同饮。
“我这个人呀，毛病一堆，本想节约十块更灯泡钱，结果骨折却花了好几万，本来想疏通空调池子，却把消防和派出所叫来了，关心孩子却让孩子感染了幽门螺旋杆菌，真是没用呀！我的思想太旧了，不适合当前的形势了。”
“哈哈，确实，不过你的初心是好的，从人品上来讲那是一流的。你身上携带着流传了千年的传统，我们只是过客，人生只是短暂的停留。”
”你们是文化人，我们是粗人，我们不懂那么多，我们只知道按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做就是守礼，不按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做就是数典忘祖。如果都按规矩做，传统就继承下来了，这就叫礼。关于礼的传统，消逝得已经差不多了。周家的故事也不会流传多远，也许到海文这一代就全部消逝了。”
”周兄才是真正的文化人，我才大老粗呀！你想听我的实话吗？”何方举起酒杯，和周守义碰了一下，一饮而进。
”慢点喝，老弟，我们都是瞎聊，酒后的话不能当真，法律都不承人。弟兄俩高兴就畅所欲言，聊个痛快。”周守义也拿起杯子，一饮而进。
何方喝完杯中酒，满脸通红，周守义给何方又倒了一杯。何母过来劝何方不要喝酒。周母也劝周守义别让亲家喝了，脸都红了。
何方不服气：”我没事，我还能喝。老周呀，你是我最羡慕的人呀！”
周守义笑了笑说：“老何清醒着呢，没事，你们别担心，我有分寸。我一个农民，有啥好羡慕的？”
“我羡慕你有完整的传统传承，有祖坟，祖坟有碑，碑上有你们的名字；有家谱，有归宿，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我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没有祖坟，没有碑，也没有家谱，所有的传承我都没有。”
周守义告诉何方，他还有海文和海华。
何方叹了口气：“等我死后，就只有海文、海华还能记得我，以后就再没有人记得我了，我就从这个世界完全消逝了，魂飞湮灭。你不一样，多少代以后，依然有人记得你周守义，就算千年，你们还是民族的传承者。没有人知道我们夫妻俩来过这个世界。”
“周兄一下子变哲学家了，我可没有想那么多。来，来，来，再干一杯，你随意喝。”周守义不无自豪。
何方喝了一小口，周守义继续说：“你说深圳，集中着全中国、甚至全世界的才子，为什么没有人解决根的问题。如果把家族上下脉络记录清楚，我们就不用回去了。像你这样的人，也不再有遗憾。
“好主意，真能做到这样，就不再需要落叶归根或者无根可落了。”
“那就要看你们这些文化人了，谁能把这个做出来，谁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真正继承者。你做吧，值得一做。”周守义在深圳呆多了，也有了深圳人的思维方式。
“嗯，希望有一个智者能够站出来，把这一块的软件做出来。”
就这样，两个人推杯换盏，直到何方完全醉倒在沙发上，这是他一辈子最尽兴的一次谈话，也是他唯一一次说出了骨子里最深的伤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