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民、马心诚、项未来和丁海霞,四个人坐在食堂角落被竹篾屏风围挡起来的一个圆桌前。省政府食堂没有单间,只在与窗口对应的两个角落围着两扇精致秀雅的竹篾屏风,那经常是领导班子边吃饭边说事的地方,因此,一般没有人在那里吃饭。久而久之,两个被屏风围挡的角落成为领导专用之处。
丁海霞和项未来去窗口端菜的当口,发现还真有人在践行“5+2”和“白+黑”——大厅坐了二十几个人在吃饭,那是需要晚上加班的人。如果他们贪图机关的饭菜质优价廉,可以买了回家去吃,没必要在这吃完回家,都是成年人,谁家里不是还有两口等着呢?所以说,这个时间在这吃饭的,应该说都是需要晚上加班的。丁海霞到省政府机关来的时间不长,对办公厅各处的工作情况不甚了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需要加班。
梁大民刚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顺便捎下来一瓶红酒,此时,项未来因为最年轻,就充当了酒官,给大家斟酒。梁大民道:“蓝海出事,我们心情都很沉重,在此小酌一杯不是因为我们有这个闲心,而是我们要为海霞饯行。我从海霞列的提纲看,要把问题调查清楚难度很大,但我相信,任何时候都邪不压正,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在此说这话也是给海霞鼓舞士气,任何时候都不要害怕,你的身后有省政府机关,省政府的身后有省委,所以你只管放手工作,看准方向,勇往直前!”
梁大民说完就举杯与丁海霞相碰,两个人一饮而尽,紧接着是马心诚向丁海霞敬酒,项未来也向丁海霞敬酒,直把气氛弄得浓浓的,真制造出“送君出征”的意思来了。其实这些日子丁海霞三天两头往蓝海跑,早已几进几出了。
这时,丁海霞的手机彩铃响了起来,她装没听见,拒不接听。梁大民道:“怎么不接?万一有事呢?”
丁海霞道:“眼下最大的事就是研究如何进入蓝海迷阵,其他事都往后排。”
丁海霞的手机铃声响了一阵,因为没人接听便不再响了。但梁大民口袋的手机铃声却响了起来。聪明的丁海霞立即猜出是谁了,便说:“梁副省长你也不要接,这人我知道是谁,没正经事!”
梁大民看了手机上面显示的号码,便说:“我听听他有什么事。”便接听手机。结果一接听不要紧,他立即向对方发出了邀请:“你来吧,我们几个人在食堂吃晚饭呢。”然后就叫项未来去窗口再叫几个菜。
丁海霞道:“你邀请他干什么?这人忒无耻。”
梁大民道:“你们俩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可能是这样的,但在大家面前他是彬彬有礼的。让他来吧,他说有重要话要对我说。咱们都听听,看对处理蓝海的工作有什么帮助。”
对方必是罗兴文无疑,而马心诚和项未来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只当是一个客人。大家便安心坐等,不再研究重要话题。项未来抓这个空当打了个手机,但他没打通。于是再打第二个,还是没通,打到第三个,他问:“嫂子,刘奔在家吗?”
对方说:“你是项未来吗?郭局派刘奔到外地开会去了!”便把电话撂了。
项未来是个反应很快的激灵人,蓦然间便变了脸色,说:“不好!”
大家都跟着一惊,梁大民道:“怎么回事?一惊一乍的?”
项未来道:“刘奔也失踪了!”
丁海霞道:“刘奔对蓝海高架桥的事最熟悉,眼下正是对高架桥进行调查的节骨眼,他怎么会失踪?想躲事?”
项未来道:“正是因为他对高架桥知道得太多,因此失踪了。嫂子说他是被郭增省派到外地开会去了,我的猜测却没有这么安逸,我估计刘奔是被绑架了,藏在一个什么地方了!”
梁大民道:“不要妄加猜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谁会这么胆大妄为?”
项未来道:“先不说是不是胆大妄为,先说眼前的吧,了解高架桥前期问题的人,除了刘奔应该就是我了,现在刘奔不能参加咱这个调查组了,我建议领导派我进入这个调查组。”
马心诚道:“不行不行,你的目标太大,走到哪儿人家招待到哪儿,你甭想干事了!”
项未来道:“我不公开我的身份,不就得了?而且,我是新提起来的,一般人都不认识我。”
梁大民道:“我看可以,与外界接触的时候让海霞打冲锋,名义上她是组长,实际上你是领导。”
这个三人小组实际上变成丁海霞与项未来的组合。那项未来与胡兰的关系虽非婚姻关系,却是打得火热的初期拍拖的阶段,只怕比婚姻关系更要热切,更要难分难解。每一个过来人对此没有不清楚的。于是丁海霞还要就此再说点什么,她对这种关系是有自己见解的,但此时却见罗兴文笑容可掬地站在大家身后了,她只能把话咽了回去。
梁大民急忙站了起来,大家便都跟着站了起来。罗兴文在省里知名度很高,省政府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项未来快速拉过一把椅子,请罗兴文落座,大家也相继落座,项未来拿过一个纸杯给他倒了半杯红酒。梁大民便端起杯来先与罗兴文碰杯。
此时丁海霞想起梁大民说的与罗兴文打交道“凡事不要太急”,她自然明白,那是说她不要急于和罗兴文确定关系。她感觉梁大民说得非常对,罗兴文值不值得她嫁,还真是个问题,怎奈她已经把一切都给了罗兴文了。现在想往回收,将是使双方都很尴尬的事,因为两个人都有身份,都有身份就意味着都有强烈的自尊心。与人勉为其难地交友,是难堪的;被人婉转地回绝,同样是难堪的。作为普通老百姓,或许对此习以为常,如蛛丝一般一把抹去,根本不往心里去。而作为有身份的人,则会颜面尽失,弄不好还会声名狼藉。
但显然罗兴文十分老到,他没像丁海霞想象的那样尴尬和失态,他甚至根本就没想这件事,因为此时他说的是另外的,当然也是更重要的,大家急着想听的消息。只听他说:“我本来在蓝海还有事要办,之所以急着往回赶,不是为追海霞,而是要向梁副省长通报一个信息,作为一个男子汉,不应该‘传老婆舌’,但因为事关重大,我就不能不‘传’。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中午,我和吕深高市长见了面,他也是我的朋友(丁海霞此时十分纳罕,罗兴文怎么会天天周旋在官场,还有时间做学问吗),我们不能不谈起高架桥塌桥事件,吕深高便露出了十分危险的思想苗头,他说,想当初修高架桥是梁副省长一手所为,塌桥原因已经初步查明是当初偷工减料,梁副省长对此必须负全部责任。而且,塌桥以后,了解内情的人相继失踪——竞标拆桥工程的民爆公司的黄百富不见了,承包拆桥工程的范德高和技术员也不见了;了解当初修桥情况的刘奔也失踪了,唯一一个熟悉情况的郭增省胃癌犯了,住进肿瘤医院,据说已经扩散了,现在不接见任何人……于是,吕深高说:‘这一切充分表明,全是梁副省长一手安排和策划的,梁副省长看见自己捅了娄子,就想歪门邪道企图掩人耳目、掩盖真相。如果省里派专案机构下来,我就要把这话端出来!’梁副省长你看,事情是不是非常紧迫,非常严重?”
丁海霞几乎怒不可遏,她立即反唇相讥:“吕深高明摆着是想混淆视听,他想让人们忘记建设局找范德高首先就是错误,范德高带的队伍是个没有资质的施工队,是一群挖土方的,他们会拆桥吗?出了问题建设局长郭增省罪责难逃,而郭增省出问题一把市长吕深高就可以一推六二五吗?他天天催着拆桥,为什么不过问让谁来拆桥?现在他把矛头对准梁副省长,想把火烧到梁副省长身上,完全是居心不良!”
大家面面相觑都陷入沉默,想必都没想到问题来得如此突兀,让人措手不及。起初丁海霞向梁大民汇报到吕深高在高架桥问题上的表现时,他感觉问题没有这么严重,总感觉看人要多看好的一面,而刚才罗兴文的一番话完全印证了丁海霞的话,吕深高就是这样的表现这样的人,偏激,偏颇,过激,促狭,总之,与他的想象不甚一致。他对此没有思想准备,对即将到来或早已开始了的人身攻击,准备不足。因此,罗兴文的话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子,蓦然间沉重了起来,而丁海霞的一番话又在他的心上加了一锤,让他对吕深高猛然警醒起来。
而一直虎视眈眈地看着丁海霞的罗兴文,此时看出丁海霞在力保梁大民,心里便不是滋味,他们之间莫不是有什么猫腻?身处情网之中的人,甭管男人还是女人,都神经异常敏感而脆弱,罗兴文的目光便渐渐焦急起来——假如丁海霞看上了梁大民,那自己就将变成“甩货”,而梁大民是省级领导,竞争力自然比自己大得多!但梁大民马上就要面临麻烦了,会不会败在高架桥问题上都不好说,这一点他必须告诉丁海霞,弄不好梁大民就真因为蓝海高架桥问题而败走麦城,不要光看领导干部有个职务。可是没有机会,这话怎么告诉丁海霞呢?
身在情网里的人,做起事来有时候是不管不顾的。罗兴文突然站起身来,大家唰一下子把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只见他一把将丁海霞拉到了一边,低声说:“梁副省长这次可能吃不了兜着走了,你与他的关系一定要拿捏好分寸,不可跟得太紧,免得把自己卷进去。记住了?”
丁海霞一言不发,只是恨恨地看了罗兴文一眼,一脸不满地离开他回到座位。是啊,让她说你什么好呢?你对梁大民才了解多少?再说,既然你们是朋友,怎么能看到朋友有了危险自己就急忙逃避呢?这算什么朋友?只是互相利用的官场盟友?不过,丁海霞心胸毕竟是宽阔的,她感觉罗兴文能把吕深高背后的表现谈出来,也让梁大民有了思想准备,也算是贡献。于是,她又不怎么记恨罗兴文了。女人么,虽说是很感性的,但绝对不是不思考的动物。
梁大民亲自给大家斟酒,与大家碰杯,稳住自己的心神,说:“省里已经组织了专案机构,今晚就进入蓝海了,海霞同志也将带领咱们办公厅的调查组深入蓝海,因此请大家放心,问题会弄清的,黑的白不了,白的也黑不了,谁想颠倒是非,混淆黑白都是徒劳的。即使省里的专案机构弄不清事实真相,咱们的海霞同志也会不负众望的,因为,我们了解她的人品。老人家讲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海霞同志恰恰就是个办事极其认真的人。罗兴文老兄,你把心放在肚子里,静候佳音吧!”
散席以后,罗兴文要跟着丁海霞上楼上寝室。丁海霞道:“不行不行,我今晚就回蓝海,我马上就得走,你跟我上去就耽误我时间了。”
走在后面的马心诚和项未来都没法说什么,明知道罗兴文有些强人所难,但考虑他和丁海霞是这种关系,谁还干涉他们的事呢?只有梁大民说了一句话,算是给了罗兴文一个台阶下,他说:“你甭去海霞那儿了,到我屋里坐会儿吧。”
只要有人搭上话,这就不算尴尬,罗兴文急忙客气:“不去了不去了,我也回家了,手里还有课题,吕深高还准备跟我谈呢。”
罗兴文兴冲冲地与几个人握别,走出楼去。聪明人都这样,总想时刻把握主动权。其实吕深高是不是和他谈,鬼才知道。但他这么一说,就让梁大民心里多多少少敲起小鼓。丁海霞不是让我下不来台吗?我就给你梁大民一点小小的威胁和颜色看看。谁让你们俩关系莫逆呢——这种莫逆在丁海霞身上已经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了。对这一点罗兴文是非常在意非常吃醋的。
梁大民心里是不是真的会敲小鼓?还真是如此。因为自己在明处,吕深高在暗处,自己不知道吕深高在背后会干什么。有些事吕深高会嚷在前面,让全世界都知道,比如当初修高架桥时梁大民让省工省料,吕深高大张旗鼓地逮谁跟谁说,广泛制造舆论。而有些事估计他就不嚷嚷,是不是嚷嚷,全看需要。梁大民情不自禁地跟着丁海霞上了楼,来到女生寝室。有史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到这屋来,一进门就吸溜吸溜耸鼻子,说:“海霞,你们不感觉污染吗?这屋里香皂和洗衣粉味太浓了!”
丁海霞便急忙推开了窗户,让清风吹进来,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胡兰此时还在二处办公室里上网,听见电话铃响便抓起话筒接听。
“胡兰,你现在被纳入蓝海事故调查组了,你知道了吗?”
“不知道啊,谁定的?怎么不征求我的意见?”
“是领导们定的,怎么,你不想去?”
“海霞姐,能换人最好换人,我晕血,见血就晕倒,从小就这样。我一听蓝海出事死了人,吓得我魂飞魄散,六神无主。你赶紧换别人吧!”
“是项未来建议你去,为了锻炼你的工作能力和应变能力,而且也见见世面不是?”
“如果是他建议的,那我更不去了!谢谢你海霞姐,你赶紧换人吧,别耽误了工作。”
丁海霞合上手机,看着梁大民,无奈地摊开两手。
“什么意思?”梁大民问。
“胡兰不去,让我换人。”
“你重新给她打,我跟她说。”梁大民有些愠怒。
丁海霞便打开手机按了重播。胡兰不能不接听。梁大民拿过丁海霞的手机。
“胡兰吗?我是梁大民。”
“哦哦,哎呦喂,副省长亲自给我打电话了,我受宠若惊,我五体投地,我屁滚尿流——您在哪屋,我赶紧过去!”
“你年纪轻轻的耍什么贫嘴?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吗?”
“知道,知道,不就是参加调查组去蓝海吗?我去,我保证去!现在让我走,我就现在走!您指哪儿我打哪儿!”
“你现在赶紧回寝室,简单收拾一下,立马跟丁海霞走!”
“我立马上楼,您放心吧!”
梁大民把手机还给丁海霞,长叹一声:“这些独生子女啊!”
这时,就听楼梯上噼里啪啦一阵脚步响,胡兰跟头把式地跑上楼来。见梁大民就在寝室等她,立即腾一下子胀红了脸,两手向下伸得绷直,脚下打了一个立正,说:“胡兰报到,请领导指示!”
“知道应该怎么表现吗?”
“知道,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时刻准备着!”
“咱们现在讲的是‘政治清明、行为开明’,‘上无悬念、下无杂念’,‘相马不如赛马’,‘在干事中看人、在成事中用人’,‘举贤不避能、举贤不避亲、举贤不避疏、举贤不避仇’,‘不看资历看能力、不重关系听公论、不用完人用能人’。对你来讲,是骡子是马,咱也拉出来遛遛。”
“我不会让领导失望的!”
“那就赶紧收拾,马上就走。”
胡兰只得立即收拾东西,笔记本,化妆品,洗漱用品,换洗的内衣袜子之类装了一个皮包,然后说:“鄙人收拾完毕,整装待发!”
丁海霞早已收拾完了,正等她呢,便说:“走,咱下楼。”
梁大民道:“等等,我叫司机用小车送你们一趟。”便拿过丁海霞的手机打电话。立马就打通了,然后就做了交待。丁海霞拿过手机给项未来打了电话,问他:“一会儿我们就走,你是现在跟我们走还是明天自己走?”
项未来急忙说:“我现在走,你们稍等。”
有胡兰勾着,项未来怎么会等到明天呢?
如果梁大民不派车送,丁海霞怎么走?丁海霞坐出租走,她早就想好了。
是不是太性急了?没错,她心里像着了火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她为自己的事从来没这么急过,她总是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地泰然处之,就像调到省城的时候那样,她本身并没有这种愿望,她的生活很低调,正所谓“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她从来没有什么值得着急的事。但现在不行了,她蓦然间感觉生活改变了节奏,流星赶月一般催着她、逼着她快些、更快些地往前走。而且,不快不行!
丁海霞和胡兰坐在后面,项未来坐在副驾驶位置,加司机,四个人飞快地驶向蓝海。起初,项未来想和胡兰坐在后面,被丁海霞呵斥了一句:“前面去!这么一会儿也等不了?”直说得项未来脸上热辣辣的,但心里却也热乎乎的。因为这句话的潜台词是:离开省城是有你们黏糊的机会的,不过总要讲个场合不是?
现在丁海霞与项未来差着一级两个格。她是国家级的副处级,项未来是国家级的副厅级。丁海霞当着胡兰就呵斥项未来,让胡兰心里非常不受用。但胡兰已经看出梁大民与丁海霞的关系非同一般,丁海霞几乎代表着梁大民,这就让她对丁海霞心存忌惮同时也心存敬畏。于是,她便摸了一下丁海霞的手说:“海霞姐,我刚才在网上看了一段话,说得特别好。”
丁海霞没有吱声。此时她在想着到蓝海以后住在哪儿的问题,项未来就在前面鼓励说:“胡兰你说说看。”
胡兰道:“是‘曾国藩从政九经’:一、做人要像人,做官不可像官;二、按本色做人,按角色办事,按特色定位;三、把所有的人得罪了就谁也不得罪了;四、有油水的地方往往最滑,站稳都难;五、沉默是一种态度,拖也是一种工作方法;六、不怕群众骂你,就怕群众不找你;七、可以得罪忙人但不能得罪闲人;八、小胜靠智,大胜靠德;九、人不能把钱带进坟墓,但钱却可以把人带进坟墓。”
项未来便笑了:“不错啊,以后多下载一点,给我打印一份留在手边。”
胡兰道:“内容富有哲理,表达耐人寻味。据说在企业领袖和政府高层流行甚广,引用率极高。如第四条被一些跌倒的贪官和众多大佬的实践充分地证明了其正确性和前瞻性。”
丁海霞还是没有说话,此时她感觉胡兰是在澄清自己——年轻人天天晚上上网,并不是光在网上聊QQ,也查一些资料,也看一些新闻。但丁海霞对此不置可否,你又不在二处,我管你干什么?只要这次你能配合我完成任务,便万事大吉。她此时想好了,为了省费用,夜晚他们就下榻在蓝海教委的招待所。于是,她对项未来和胡兰说:“今晚的住宿就听我安排了啊!”
项未来连忙道:“听你的,听你的,你是组长么。”
丁海霞便对司机小刘说了一个地址。从省城到蓝海,满打满算八十公里。一个小时左右,汽车便驶进蓝海教委招待所小院。小院里是一座三层的红砖小楼。丁海霞率先跳下车,来到传达室,交待几句以后便径直走进一楼迎门的服务台,向服务小姐拿了两个房间的号牌,引着项未来、胡兰和司机上楼。这座楼气势不是那么恢宏,却透着沉稳和优雅,一如教委的风格——楼道白墙上挂满科学家、文学家、发明家的大幅照片,脚下是暗绿色地毯,四个人边走边看,心情十分平静舒爽。可是,分配房间的时候,项未来有意见了。
丁海霞把一个套间给了项未来,让他睡里间,让司机睡外间;而丁海霞自己睡两个单人床的标间,和胡兰在一间屋。项未来的套间一宿300,而丁海霞的标间一宿120。项未来把一张脸耷拉的像驴脸,足有二尺长,找到丁海霞问:“这样分配房间不合适吧?”
丁海霞道:“怎么不合适?难道任务这么紧你还心有旁骛?”
让项未来闹了个大憋气。项未来心里那点小九九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丁海霞偏偏不成全你。项未来有苦说不出,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把他那屋安顿完了,就到丁海霞这屋对她说:“那屋洗手间不干净,我在你这屋的洗手间冲个澡吧!”这也不算什么问题,冲就冲,丁海霞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但胡兰却心领神会,项未来冲澡的时候,她就悄悄跟了进去,好半天才出来。两个人不可能洗鸳鸯浴,亲热却是题中应有之义。剩下项未来以后,他一洗就洗了一个钟头。气得丁海霞踹了一脚洗手间的门就跑出去了。她来到项未来的套间,看了看他的洗手间,非常干净,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丁海霞为什么把大家引到教委招待所呢?就是因为这里既干净又便宜。此时她对项未来便相当腻歪!她插上门就在这屋冲起澡来。当她冲完澡回自己房间时,门却从里面反锁了,即使用钥匙,也根本打不开。她便嘭嘭砸门,谁知项未来把门裂开一个缝说:“咱俩换房间了——你别总指挥我,我指挥你才是正差儿!”说完就嘭一声把门关上了,任丁海霞再怎么砸门,项未来连理都不理了。
丁海霞不得不大声喊叫:“我的包里有钱!项未来你想掏我的包啊?”
这样,项未来才把门打开,把丁海霞的包递出来,然后赶紧把门又锁上了。气得丁海霞又把门踹了一脚。
丁海霞抱着包回到隔壁,司机小刘看着她发笑。她说:“你洗澡了吗?”小刘说:“我洗过了,怎么,你来睡里间了?项秘书长和胡兰睡一屋了?”
丁海霞不得不替项未来解释:“他和胡兰快结婚了。”
小刘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怎么,项秘书长要犯重婚罪啊?他不是有老婆,在阿联酋吗?这事机关里都知道啊!”
丁海霞道:“他和老婆要离婚了。”说完这句话,她顾不上小刘在一旁唏嘘,便来到楼下,又租了一间屋,是在项未来那屋旁边的一间。然后,她打手机告诉项未来:“我又给胡兰单独租了一间屋,一会儿让她回她的屋睡去,你们睡在一起不合适!”
项未来回答说:“谁说我们俩睡一个屋了?我们只是说说话而已。我知道你想单独睡一间屋,所以才又要了一间。要也就要了,干吗非说因为我和胡兰要睡在一起?”
嗨,他还倒打一耙了!真让丁海霞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她还是坚持叫开了项未来的门,把胡兰那屋的钥匙递给了他,说:“注意点形象,别以为我不敢告你的状!”
项未来对这话还是非常在意的,急忙说:“我们俩就想说几句悄悄话,并没干什么事,请你不要多事啊,拜托!”
但他又和胡兰待了一会,便终于让胡兰回自己的屋里去睡了。
丁海霞回到自己的房间,插上门,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已经10点了,就脱下衣服钻了被窝。在被窝里,她给王小妮打了手机。她不能因为没有刘奔就不开展工作。事关建设局的事,她要先听听王小妮的意见。
“小妮,睡了吗?我是海霞。”
“哦哦,丁大秘,你怎么这么闲在?你在哪儿呐,省城还是蓝海?”
“我在蓝海教委招待所呐,打扰你了,明天我要了解一些建设局的情况,想找你谈谈。”
“你现在不就在教委招待所吗?我立马过去一趟,跟你睡一宿!”
“不行不行,天太晚了,你老公该不放心了!”
“有什么不放心的,让他送我!”
“那他不是还得回去吗?怎么好意思?”
“他现在买车了,方便得很!”
“好吧,只要你方便。”
丁海霞不能不同意了,因为她突然反应过来了:王小妮家里买了私家车了,人家想借机表露一下,让你丁大秘知道,你过得不错,我们也不赖。
丁海霞不得不穿起衣服,打开门,告诉小刘,一会来一个姐妹谈问题,对不起啊,又要打扰你。小刘此时正倚着被子看电视,急忙直起身来客气,连说:“没什么没什么,都是为工作。”
过了约摸半小时,王小妮来敲门了,丁海霞走过去开门,顺便问了一句:“你老公怎么没上来?”
王小妮道:“他见我上楼就回去了。”
“买的什么车?”这是丁海霞必须要问的问题。
“新型帕萨特,1.8T,闪光银,漂亮死了!”
丁海霞不懂车,不知道什么牌子叫“帕萨特”,也不知道什么叫“闪光银”。她把王小妮让进里间,穿过外间的时候王小妮看了一眼冲着她笑的小刘,掩上门以后她便问:“怎么,你还带警卫了?这当大秘和当小秘就是有区别!”
丁海霞也不解释,她也没法解释。屋里有一对单人沙发,中间夹着茶几,她请王小妮在沙发上坐下,沏了一杯茶搁在茶几上,她在床上坐着,与王小妮正对着,说:“10年前你在建设局吗?”
王小妮道:“在啊,那时候我是办公室的小科员,我们建设局共十二个处室,其中市政工程规划管理处与高架桥关系密切,他们负责规划区内城市新建、扩建、改建的道路、河堤、桥梁工程以及给排水、通讯、天然气等市政工程的规划管理,还负责规划区内的户外广告的选址、定点及方案审查。想必你会对这个处感兴趣。”
丁海霞道:“10年前修高架桥的时候,这个处介入得深不深?处长与郭增省关系如何?还有,那个时候的建设局长是谁?”
王小妮道:“这个处的处长叫魏克明,当时的局长叫刘森,他们都介入了高架桥的修建,都与郭增省不是一般关系。现在这两个人都退休了。那时郭增省是桥梁公司老总,他们几乎天天都要出去喝酒,连我这个办公室的小科员都随着他们出去过,因为办公室常常帮着他们迎来送往、安排吃喝。”
“据说当时还有一个叫马家铭的,是这个人重新修改了图纸。”
“马家铭是建设局下属的设计院的工程师,现在已经出国了,好像是在加拿大生活。”
“能不能找到魏克明和刘森呢?”
“找是能找,但这两个人都老奸巨猾。你如果给高架桥相关的人发奖励,他们可能会感兴趣,你不给,他们还会找你闹;而你来调查事故,他们便会把责任一股脑推到梁大民和郭增省身上,不会给你什么帮助。”
这时,丁海霞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猜不出是谁,只能接听,却是罗兴文。
“海霞,我估计你这个时间已经到达蓝海了,我作为你的准丈夫没能拦住你的腿却必须警告你:你不能在高架桥的问题上陷进去!蓝海的高架桥问题是烂泥塘,是沼泽地,是冰川,是绝壁,是地雷阵,是万丈深渊,你我这样的身份陷进去就必死无疑!你听明白我的话了吗?具体里面有哪些危险,你尽快回省城,我会详细告诉你!”
丁海霞合上手机以后眼睛看着王小妮愣了半分钟。事情有这么危险吗?罗兴文认为危险,是看到了其中吕深高与梁大民的矛盾,而且,梁大民的把柄攥在吕深高的手里。如果梁大民因此摔倒,自己必然会被牵连,因为自己为梁大民鞍前马后跑得太邪乎了。自己似乎一直做着帮梁大民掩盖什么的“勾当”。但丁海霞很快在内心说服了自己,不对!自己没有掩盖什么,自己恰恰在做着澄清高架桥谜案,进而清除腐败的正当工作,何罪之有?怕什么?
王小妮纳罕地看着丁海霞,问:“谁,说了什么?”
没等丁海霞回答,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接不接呢,她犹豫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又是罗兴文,如果又是罗兴文,她就不接。如果对方是其他人,有急事,便会着急地继续等她回话,如果对方没有急事,响两声见她不接就会放下,这是她的经验。可是此时手机响个不止,她就不能不接了。谁知,一接是刘奔。
仿佛从地下或云中传来的声音,纤细而遥远。
“海霞妹子,我是刘奔,我现在在外地,大西北——”果然遥远!
“我在听,你说吧——”
“海霞妹子,情况危险,所以我必须长话短说,你一定注意听——我名义上是外出开会,其实是被人追杀,我现在藏在一个小镇上的一家小旅馆里,弄不好得在这儿待些日子了。我要告诉你什么呢?两件事,一是你不要再调查高架桥的事了,太危险了,你为这事有个好歹不值得;二是我前几天送给项未来一个砚台,那是非常贵重的明代老抄手澄泥砚,现在要卖的话至少值10万,让项未来一定妥善保管。另外,在这台澄泥砚的底部黏着一张纸,你去把这张纸揭开,里面藏着一张银行卡,卡里有50万,那是我留给儿子的遗产,之所以我没放在家里,是怕老婆偷着借给她弟弟,她弟弟一直找我家借钱来着。现在看,存在项未来那里不如存在你手里最放心。你去把银行卡取走。好了,就这样。如果我每天给你打一次手机,就证明我还活着,几时我不打了,那就是我死了。不行,我该撂了。”刘奔说完话果真就把电话撂了。都没容丁海霞再说什么。
丁海霞再次陷入沉默。她不知道刘奔的话里有没有水分,难道情况真像刘奔说得那样吗?此时此刻她的大脑急速转动着,以她单纯的前半生人生经验,根本看不到潜在的危险是不是就在自己眼前,而且也猜不透究竟是谁在背后作妖。是郭增省吗?他已经再次住院了,据说这次是化疗和放疗一起上,一个已经病入膏肓的人还有可能操纵黑手制造案件吗?要么是神秘女人?也不可能。她只不过是想弄钱,绝对不会在刑事犯罪的道路上走得太远,甚至会想尽办法洗清自己,从而远离一切刑事犯罪。当然了,想远离,只是主观愿望,能不能逃得脱是另一个问题。
话说王小妮见丁海霞神神秘秘的,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追问了一句:“究竟是谁的电话,让你这么沉思默想的?”
丁海霞道:“你知道刘奔干什么去了吗?”
王小妮道:“知道啊,去外地开会了。”
丁海霞道:“你对高架桥的事知道得多不多?”
王小妮道:“不多,我基本没介入。”
丁海霞道:“所以,你没有人身危险,而刘奔就不行了。”
王小妮道:“你能不能跟我说说,究竟怎么回事?让人这么闷得慌?你如果对我不放心,我可以告诉你,我至少也是建设局的副处长,还是党员,我不会泄露出去什么,我会帮你工作,帮你保密!”
丁海霞仍旧不放心,又问了一句:“你与郭增省没有一丝一毫的私人关系?”
王小妮道:“绝对没有!我撒一句谎天打五雷轰!”
丁海霞见此,便将罗兴文的话和刘奔的话整个复述了一遍。
王小妮也陷入沉思,不停地喝水,一言不发。好半天,才问:“海霞,你蓦然间调到省里工作,是不是依靠背景?”
丁海霞道:“我有什么背景?父母都是级别不高的小干部,这些你不是早就知道?”
王小妮道:“你是不是傍上了哪个领导——你一定实话实说,我才好帮你拿主意。”
丁海霞感觉事到如今,也确实不能再隐瞒了,至少对王小妮这一个最贴近的蓝海人不能再隐瞒了,否则,自己将会遇到什么危险,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于是,她再次叮问了一句:“你肯定能为我保密?”
王小妮道:“你要还不相信我,我就咬破手指把血滴在茶水里,我与你喝这杯血茶!”说着,王小妮就把右手食指放在牙齿上。
丁海霞一步抢过去,抱住了王小妮,拿下她的手说:“好姐妹,别这样,下一步咱们还有不少事要干,把手弄破了就该影响工作了。情况是这样——”
她把自己与梁大民的关系和她对神秘女人的猜疑也和盘托出了。王小妮竟被这些情况吓得浑身颤抖。
“啊?梁大民竟是你姐夫?你有这么深的背景竟瞒得滴水不漏!海霞,你真是个成大事的人,城府真深啊!”
“我凭直觉初步确认,梁大民是个廉洁的好领导,是我的好姐夫,而神秘女人是个巨大的贪污犯,她究竟是不是我姐姐,目前还不能得到确认。因为刘奔对她也所知甚少,而郭增省根本不肯对我说出神秘女人究竟是谁。”
“事情太大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遇到——别说没遇到,连听说也是头一次听说,我竟跟副省长小姨子深更半夜坐在屋里研究工作,我曾经想过,我这辈子也见不着省一级的领导了,我没那造化,更别说被省领导握一次手。谁知,省领导竟然离我这么近!天呐,我要是想见梁大民,你是不是随时可以带我见他一面?”
“当然可以!”
“如果帮我调个工作,也唾手可得了?”
“你们建设局待遇那么高,你想往哪儿调啊?”
“不是我调,是我老公想调,他都快四十了,才刚当个小科长,其实,论德论才他都是不错的,至少比我强。”
“这事用不着找梁大民,有我就办了。找梁大民的话弄不好还碰钉子。”
“海霞,你真够哥们儿!有你这句话,我跟你赴汤蹈火也认了!从明天开始,我陪你跑这些糟心事,单位那边我找处长请个假。”
丁海霞想把第一件事先办了,就是刘奔那个银行卡的事,那是说丢就丢的事。她立马给隔壁项未来打手机,可是,项未来根本就不接。没办法,丁海霞就砸墙。可能是“咚咚”的声音实在吵得项未来不耐烦了,他便把手机打了过来,气哼哼地质问:“你想干吗?你以为我还和胡兰在一起呐?胡兰早就回自己屋睡去了!可是你为什么非要搅扰我?你是不是嫉妒我和胡兰的关系?那罗兴文追你追得连脸面都不顾了,你赶紧跟他结婚不就得了?骚扰别人干什么?”
丁海霞被这话气得够呛,但她此刻不想跟项未来一般见识,她得紧着大事办,就强压怒火,说:“刘奔是不是给你一个砚台?”
项未来道:“给了,怎么,你想举报?我跟刘奔是把兄弟,喝过血酒!”
丁海霞道:“我没想举报,我问你,砚台底部是不是贴着一张纸?”
项未来道:“对,我注意到了。”
丁海霞道:“纸里藏着东西你知道吗?”
项未来一听这话就感觉不对了,但想不到会是这种情况,那刘奔送给他的东西怎么会又告诉别人呢?而且,砚台底部的纸里有一张银行卡,他已经取出来了。刘奔连这个情况也告诉丁海霞了,这事让他十分不解也十分气愤,刘奔这小子又喝高了,又喝迷糊了,竟把哥们儿之间的事告诉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
“海霞同志,你不要操这么多心,砚台底部藏着什么我当然知道,那是我们哥俩的事,与你无关!”
“项未来,你乱插什么嘴?我告诉你——那张银行卡是刘奔留给儿子的遗产,他没敢放在自己家,而用这种办法存在你那里了,那不是送给你的,你甭见钱眼开!现在他想转移到我这儿来,我并不想揽这种事,但朋友之托我不能不管。现在我先跟你打个招呼,回省城以后我到你家里去取。别以为你当了副厅级就了不起了,想找不自在你就说话!卡的面额是50万,少1万我跟你没完!”
王小妮瞪大了眼睛张着嘴看着丁海霞,她感觉丁海霞真厉害,而丁海霞也真该厉害,她有这个资本厉害,她有这个背景厉害!王小妮么,她的思维方式必然是与丁海霞不相同的。思考的内容当然也不会相同。而且,王小妮也有几分不解,调查高架桥的案子,是何其复杂和困难的一件事,怎么竟让项未来这种人领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