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山村幽静，慕容武江穗带到了一间闲置的村屋，借着月光，他走进屋，点着了木桌上面的蜡烛。木桌上面有两个空的陶碗，一个生铁的烛台，桌边一张窄窄的木床，床上没有被褥只是一张平常无奇的木床。慕容武慢慢地走到窗前，费力地推开了墙上的小窗，窗外吹进来干燥而凉爽的风，屋里慢慢地不见了潮湿的气味。
慕容武站在窗前，转头看着门口的穗，伸手指了指那张木床，说道：“坐吧。”
穗看了慕容武一眼，便坐到了木床边，她看着慕容武说道：“你带我来这里，我想不是要告诉我你现在有多落魄吧？”
慕容武一笑，说道：“当然不是，我就算真的落魄到这个地步，也一定不会让你看到的。”
穗轻轻撇了撇嘴，说道：“那是自然，换作是我，我也不会的。但是你又为什么带我来到这里呢？”
“这间屋子若是给一个乞丐，他会感谢你给了他遮风挡雨的地方，但若是给了你，你便会觉得十分羞愧。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曾经也住过这样的屋子，甚至比这更破的屋子。”慕容武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异样的光，借着微弱的月色，就像是狼的眼睛一般，幽暗而令人生畏。
“不要告诉我，是因为我。”穗别过脸，不去看他的眼睛，冷冷地说道：“你杀了我全家，我没有让你或是你身边任何一个人偿命，只是让你失去了落英山庄，应该是对你很客气了。”
慕容武挑了挑眉，说道：“确实不过分，而我也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面和你纠缠，毕竟我让你失去了你所有的东西。”
穗冷冷地看着慕容武，轻轻地哼了一声，便没有说话。
慕容武看着穗继续说道：“我在十岁那年也有和你一样的经历。”
穗冷笑道：“你不会是突然想要对你所做的事情追悔莫及，反过来想要安慰我吧？”
慕容武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是，我总不会这样轻贱自己。”
“那么，我可不可以认为，你说和我有同样的经历，是想让我理解你对我所做的？”穗本想心平气和，但却不自主地针锋相对了起来。
慕容武显然被穗冷淡而又尖锐的态度激怒了，他沉着声音说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解开你的好奇，你不是一直很奇怪我会把你带出城么。”
穗点了点头说道：“我到现在依然不明白。”
“好，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慕容武依然站在窗前。天色不知为什么，黑得那样彻底，仿佛是整夜最黑暗的时候，就这样在慕容武身后悄悄降临了。木桌上粗糙的纹路让生锈的烛台结结实实地立在那里，他俊美飘逸的脸庞被微弱的烛光映得忽明忽暗。穗不知为什么，突然打了个冷颤，她仿佛觉得慕容武像是要讲出什么骇人的事情，她有些后悔要不要坐在那里听下去。
慕容武慢慢地说道：“我从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爹娘，因为生得好看就被江南合堂的管家看中，从人贩子手里买了过来，一直陪在少爷的身边，那个少爷就是楼禧恩。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小，我甚至认为自己这辈子就会这样安稳地在大户人家做少爷的仆人，但是我的确太天真了，我十岁那年因为知道了一件本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便被赶出了江南合堂。”慕容武嘴角有些抽动，仿佛他已经回到了那个他不愿意回忆起来的时刻，他语带嘲讽地说道：“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在老爷的面前跪了一天一夜，我求老爷不要把我赶走，但是我还是被赶了出来，而后我便无家可归，一无所有。我告诉你，那时如果谁能够给我这样的一间房子让我安身的话，我会一辈子给他当牛做马，我的确没有那样的福气，我甚至只能够和野狗抢食吃。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了一件事情，只有自己能够得到的东西才不会离开你，而别人给的，不论多么的好，都可能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于是，我跑到落英山庄，跪在山庄的门前，求庄主收我为徒，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便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落英山庄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后来的确做到了。”穗淡淡地说道，“多年以后，你成为了落英山庄的真正的庄主，但是如果我是你，我不会仅仅只想要落英山庄，江南合堂把你赶了出去，你应该想要风风光光地回到江南合堂才是。”
慕容武轻轻一笑，说道：“我大概知道我为什么会丢掉落英山庄了，我的确不应该招惹你才是。”
穗摇了摇头，说道：“我想你那个时候的确是想把我带到落英山庄的，而后用我来要挟哥哥，让他把江南合堂给你，而你也可以把所受到的委屈通通地还回去，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哥哥不愿意呢？”
“他本来是愿意的。”慕容武语带压迫地说道，“因为我还知道那个天大的秘密，更何况，在落英山庄的那些年，让我知道了那个秘密多么的有价值。”
穗看着慕容武，不由得冷冷一笑，说道：“我现在反而觉得，楼伯伯当初应该杀了你，他还是太仁慈，所以才会让那个牵扯着他和你的秘密留在了世上。”
慕容武点了点头，他身子斜斜地靠在了窗边，慢慢说道：“他可能觉得，一个孩子，无依无靠，离开了江南合堂，不多久便会饿死的，或是我就算是想说出那个秘密，也没有人相信，更没有人敢相信。但是他还是没有想到了一件事情，我——”
“你是个小人。”穗适时地打断了慕容武的话，不忘嘲讽地说道：“一个小人，永远会记得别人有多么对不起他，永远会记得怎样去报复，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报复。”
慕容武轻轻撇了撇嘴，但是他却没有反驳，只是继续说道：“他没有想到，有一****会成为落英山庄的主人，有一****会和他平起平坐。但是，我也没想到，我没想到你会为了报复我而将落英山庄送给了花砚浓。”
穗冷冷一笑，说道：“因为我也是个小人，我也会不择手段地报复，别人夺走了我最珍惜的东西，我便也会以牙还牙，更何况，落英山庄本来就是阿福的。”
“根本就没有什么本应该！”慕容武提高了声音，说道，“这世上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就像是我知道了一个秘密便被赶出江南合堂一样。”
“我倒是很想知道，你的那个秘密到底现在还值不值那样的价钱。”穗突然觉得讽刺，淡淡地说道，“毕竟，你现在手上的筹码没有变，依然是我和那个秘密，而你想要换的东西更多了。”
“不错。”慕容武点了点头，说道：“我的确想要换更多的东西，但是你不要忘记了，楼禧恩的手里有了更多的东西，相比于他想要得到的，我换得的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穗摇了摇头说道：“你不会这样比较的，你会想要更多的东西。”
慕容武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摇了摇，说道：“不，我只拿我想要的东西，因为我本来就一无所有，我会更珍惜自己能够得到的。”
“那么，你又是怎样让我哥哥帮助你去杀格旺师傅的呢？”迎着慕容武的目光，穗低声问道。
慕容武看着穗，目光里充满了陌生。似乎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穗一样的陌生，他突然笑了，笑得那样放肆，似乎一切都是滑稽的，一切都是值得一笑的。很久，他慢慢地说道：“我想你误会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穗都听得清清楚楚。穗突然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她几个时辰之前，从阿福那里出来的时候一样，一样的尴尬，她突然想起刚刚慕容武放肆的大笑，似乎被嘲笑的人就是穗自己。她突然默不作声，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其实穗根本就不需要说些什么了，因为这破旧的乡下小屋，又来了一个贵客。房门吱呀呀打开了，慢慢的却像是一支讨厌的手挠着人的心，那样的痒，痒得让人不由得打起了冷颤。穗转头看着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却让她从心里感到温暖。她不禁脱口而出：“哥哥——”穗跑到他的身前，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一身白衣，温文尔雅，举手投足，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楼禧恩笑着看着穗，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窗边的慕容武。他纤细的指尖轻轻地抚过穗如瀑的黑发，他叹了口气，轻声说道：“不是说过么，京城里人地生疏，不要随意离开客栈。”他语气里尽是宠溺，温柔的就像是慈父嗔怪着不听话的女儿。
“知道了，下次不会了。”她在他怀中撒娇，丝毫没有顾及到一边的慕容武，似乎她的眼里只有这个她挚爱的男人，而笃定的目光却让她也相信那个男人是那样的爱着自己。
“这场景倒是温馨感人。”慕容武站在一旁嘲讽道。
穗闻言，转头看着慕容武，说道：“我想你应该不会想到我哥哥会在这个时候找到——我们。”
慕容武就像是个赌徒，当他突然低头看到牌桌上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便知道他再也没有翻本的机会了，他只能原赌服输地笑笑，而后希望会有机会离开这张牌桌，等着找到新的筹码，但是他知道这样的好运气对于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有第二次，他已经浪费了一次机会，又怎么指望这回再有一次那样的幸运呢？他看了看穗，又看了看禧恩，那张比女人还要美艳的脸上平静却有些绝望，他淡淡地说道：“我的确没有想到。”他语气是那样的无力，一切都是那样的离他而去。
“今晚我会带走两样东西。”楼禧恩平静而温和地说道。
“江穗和我的命？”慕容武站直了身子，看着禧恩说道。
禧恩依旧温和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微微地笑了。
慕容武看着禧恩，仿佛在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是最令人恐怖的东西，一个人手中举着斧子劈向你的头，而那个人却是一脸善意的笑容。几乎是一瞬间，楼禧恩早已蹿到了他的面前，他挥出手去，挡住了那一拳。
江湖上，最赫赫有名的两大势力——江南合堂和落英山庄，谁也不知道哪一方的武功更胜一筹，就在这京城城外的小屋里，只有一个胜者。屋子狭小的空间已经不是制约胜负的关键，两个人似乎没有过大的移动，就像是站在原地一样，但谁都知道哪怕最轻微的一个动作，也足以致命。
或许，落英山庄的老庄主是有些保留的，他并没有将毕生的武功都传授给慕容武，而慕容武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在接管落英山庄之后广搜天下各路武功，想要自成一派，但是就在这一晚，在和楼禧恩交手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错了。每一种武功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当他吸收了所有的时候，那些天下无双的武术中精华的确让他有了最上乘的功力，却也暴露了更多的弱点。也许以前和他交手的人武功与他相差甚是悬殊，他并没有机会暴露自己的弱点，但是自从和格旺师傅的那次交手之后，慕容武就已经清楚了知道了这一点，但是一切都太匆忙，他还没有想到任何对策，便碰上了比格旺师傅更可怕的对手。所以，他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已没有悬念。
当楼禧恩致命的一掌拍在他的身上的时候，他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痛苦，但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顺着楼禧恩的掌风倒在了地上。他仰头向着窗外，窗外早已经天光放亮，他眨了眨眼睛，面色平静。他突然觉得心也是那样的平静，这样的平静，从他被赶出江南合堂之后就再也不曾有过，他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他转头看着穗，穗却正在看着禧恩，令他不解的是，穗的眼中却尽是疑惑和不解。
“穗，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我这辈子只求过三次，你是第三次。”他开口道。
穗转过头，看着慕容武说道：“你说，但是我不一定会答应你，就像你之前的两次乞求，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答应你任何事情。”
慕容武点了点头，说道：“我想见文锦心，你能不能找到她，告诉她我快要死了，我想见她。因为我说过，我没有死之前，她绝不会死的。”
“不必了——”楼禧恩打断了慕容武的话，冷冷地对慕容武说道：“不必了，就算找到锦心，让她来到这里也要将近两个时辰，而你连一炷香的时间也没有了，你依然不可能见到她。”
慕容武没有理会禧恩的话，只是看着穗，他的面容如此平静，但眼神却是那样的坚定。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他知道只要稍稍一动，他就再也不可能睁开眼睛看看锦心了。楼禧恩那一掌，早已震断了他所有的经脉。他只能躺在地上，看着高高在上的穗，穗说得对，现在的他的确什么也没有了。
“我们走吧——”禧恩拉起了穗的手，轻轻催促道，说完，他便江穗带出了那间屋子。
“等一下——”穗站在屋外，早上的太阳还没有升起，却早已经把天都照亮了，她停下脚步，一动不动。
“穗——”禧恩拽住了她，说道：“他根本不会活那样长的时间，也许你刚一离开这间屋子，他便死了。”
“为什么？”穗抬起头，看着禧恩，眼神那样陌生，就像是从未与他相见一样，她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禧恩松开了抓着穗的手，他有些糊涂，问道：“什么事情？”
“慕容武，你本来不必杀了他的。”穗语气像是质问。
“你和我都知道，他是一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他今天捉不到你，他会想着明天，明天捉不到，他会想着后天，他每一个时辰都在寻找着机会，我不会留着这样一个人在我们身边的，我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做出伤害你的事情。”禧恩依旧语气平静，但穗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责怪。
“对不起，我虽然恨他，却不想见到他死在我面前，就算是当日在灵隐寺的时候也一样。”穗显然有些缓和，“对不起，哥哥，但是我想去叫锦心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