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处未必是如坠深井的漆黑
白纸下有蚂蚁偷食蜜浆
太阳会照拂每一寸青苔
青苔会攀附每一处墙角/
这是一次难得的假期,如果忽略掉此时棘手的健康问题,这样一段长达数月的空白时间,对任何一个被工作套牢的人来说,都是难得的。无休无止的工作,了无生机的日常,不见尽头的加班,不起波澜的生活,终于得以摆脱。
摆脱的代价也是高昂的,每月上万的住院开支,以及被扣减至百分之三十不到的工资,对于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普通年轻人,如果没有家庭的支撑,根本难以承担。章韵工作后,对物质积累的艰难,与自身价值的低廉,都有了更深的认识。虽然学生时期她便已窥得些许,拿出了鱼死网破的决绝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但事实证明有的事即便她已然尽力,也难免分文不获。可那时她还有些自命不凡的傲气,如今这份傲气也因难以自给自足的月薪而再无法维系。即便年少未竟的追索仍会偶尔在她脑中蠢蠢欲动,却也都被生活琐碎按压得服帖。
躺在僵硬的病床上,章韵感受着透明的药剂随着秒针的跳动一一滴落,顺延弯曲的塑料管,穿过刺入皮肤的银色针头,混入血液。一阵轻微的刺痛经由小臂的血管缓缓上移,她把手臂轻轻伸入刚热好的暖水袋,以皮肤的烧灼感抵消血管内壁因冰冷而产生的痛感。
章韵所在的医院位置偏僻,为了防止病菌扩散,传染病医院都会远离市区而建。周边缺少高层建筑物的遮蔽,医院的气温明显比市区内要低,三月的春风仍残存未净的寒意,趁着黑夜肆意敲打着玻璃窗,拼命想挤出一条缝来攻池掠地。若不是她此时的病况最怕吹风着凉,章韵很想推开窗子,让这股冷风席卷而入。昨天她还站在三千多公里外一座南方城市的街头恍惚失措,今天已经回到北方的家乡,空气中熟悉的寒气都能给她带来些许安全感。
昨天章韵终于请了一天假去医院,长久以来间歇的咳嗽、胸闷都被她刻意忽略,直到症状愈加明显,睡梦中被反复咳醒,接连多日无法入眠。她把刚刚拍好的CT递给医生时,白色口罩上方的双眼瞬间流露出质疑的神色。“这是你的片子?尽快办理住院吧,再晚一些你三分之一的肺都要被切除了。”章韵想问自己是得了什么病,医生却避而不答,只是重复着尽快住院,伸手把片子塞回给她。她想继续问些其他的情况,忽然发现,自己连该问些什么都不知道。她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病,医院都没去过几次,对于看病治疗这一系列的事情,只觉无从下手陌生至极。
章韵把片子放进塑料袋中,默默走出医院。她没有去办理住院,心中自我安慰或许只是医生危言耸听,下肺叶全部切除意味着什么,手术过程会是什么样,她毫无头绪。如果真的严重到需要手术,她要一个人面对么,一个人办理手续,一个人进手术室,一个人在病房康复。。。她不想再想下去,也无从想象。所以现在的状况是很严重么?她要给经理打电话请假么?还是跟父母联系让他们赶来帮她处理眼前的难题?她发现自己现在的混乱的状态已然无法思考这些问题,或许她应该哭一场来缓解情绪?可又完全哭不出来,此时的她只剩迷茫。
一个小时后,她终于从医院走回了住处,一路上她只是毫无情绪地走着,与其说是行走,或许更像是游荡。机械地脱下外套,坐到桌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果然还是这样没用。终于她拨通了父亲的手机:“爸,我生病了。有点严重。医生说可能要做手术。”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那回家来吧。”
章韵在二十分钟内买了回家的机票,跟经理请了假,与同事简单地交接了工作后,继续呆坐在桌前。房间的气压似乎在一点点变低,她吃下一粒医生刚开的药,艰难地咽下去,感受着胶囊磨蹭着干涩的喉咙进入食道,在一片安静中,似乎只剩下了吞咽的声音。只有父亲的那一句话,让此时手脚冰冷的她,觉得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没有那么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