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耶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很讨厌现在的工作。不是厌烦摆弄这些药草或者调制药剂,这些他还挺有兴趣的。只是当一件事情成为工作的时候,劳动乐趣就会消弥在无尽的反复与催促的长鞭下。这种时候你能看见的也不过如萨耶一样,只是一排排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货架,和意义只停留在需要被卖出去的货物而非救命的药品。
“萨耶!快点。”嘶哑又尖锐的声音从柜台发出,穿透了层层实木药架和其上的瓦罐与抽屉,到了萨耶耳边时,都还有十足的威力。
“马上来,青芨放太高了。”萨耶一边回应道,一边踩着药架的边沿向上爬去。他要拿的青芨放在药架顶部的一个红色瓦罐里,从下方向上看去,总觉得罐子摇摇欲坠。
但,就算萨耶这样说,他的老板却等不及了。在椅子脚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后,就是一段短促的脚步声,一个驼背的矮小老头很快就从药架脚旁冒了出来。老头抬起自己秃得只剩下一圈头发的脑袋,脸上满是刻薄的厌恶,瞪着上方的萨耶。他皱巴巴的嘴巴半张开,萨耶已经能想到他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如果说这工作的糟糕有一个极点,那一定是现在,老板辱骂的话喋喋不休的时候。萨耶在货架上没有动作,回视着老板阴影中油亮的眼睛,等待着糟糕的时间过去。可是,令人意外的,萨耶等了好久,周围也沉默了好久,就算是外面街道的嘈杂和顾客们的聒噪都因为等待而沉默。凯吉却只是将喉头在松垮的皮肤下滑动,脸上的皱纹挤压出难受的纹路,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的嘴堵住了,他拼命要骂出声,但一个音调也发不出来。
萨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但他并不关心,也不想浪费时间等着挨骂。萨耶灵巧地从货架上跳下来,落地轻的像猫一样,手中的药罐稳稳当当,连货架上积攒的微尘都没有因惊吓而扬起。但,这个动作却好似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语塞的凯吉突然发作,冲着萨耶叫道:“你干什么呢!啊?毛毛躁躁,碰坏了东西找你算账!隔壁的牛都没你这么大动静。”声音沙哑又有些尖利,真想不出这会是一个老人的声音,反倒有些像哭哑了嗓子的小孩。
萨耶没有被凯吉突然的喊叫吓到,老板古怪到有点诡异的性格萨耶早就习惯了,如何应对这种古怪已经成为他工作中的家常便饭。“是是是,我会小心的,下次不敢了。”早已想好的话从萨耶口中串珠一样吐出,流畅得几乎可以唱出来,只是缺了一点抑扬顿挫的音调。
“快点把东西拿过去,废什么话!”凯吉仍语不饶人,挥手打向萨耶的后背,想要赶他走。但他只能够到萨耶的腰部,力度也不过是堪堪大于打打灰尘。
萨耶也不废话,托着药罐小跑着离开,将凯吉的跺脚声落在后面。比起这个小老头子,那些因病痛而絮絮叨叨的客人至少不会扣他工资。但就萨耶的看法而言,两者的差距也仅仅限于外表和身份,和他们打交道也不会让他好受些。
但不管萨耶怎么想,工作依然继续,一直要持续到太阳在天边画出火红的半圆,那时萨耶才能下班回家。不过,药店的客人总是断断续续地来,有些时候萨耶还是可以休息一下。当然不是说他可以坐着什么也不做,凯吉是不可能让他闲着的,只是说他可以不用到处跑来跑去,坐在柜台旁的小板凳上用冲臼捣碎气味各异的药材。他可以靠着走神来打发这种只需要反复几个动作的时间,也算是某种休息了。甚至如果足够幸运,凯吉有想要闲聊的意思,萨耶还可以和他聊些天。这种时候的凯吉脾气也那么暴躁,更像是一个年迈老人,在谈及自己过去种种的时候还很健谈。可惜的是,那些故事大多并不精彩,有些也只会加深萨耶对他的厌恶。
“洛斯,你见过烟花吗?”凯吉半眯着眼看着手上的账本,仰靠在椅子上忽而问道,用自己混浊的声音打破了店铺里萨耶不停捣药的单调节奏。
“嗯?没见过,听说是一种火药做的东西。”萨耶手中的动作没有停下,木锤落下的声音就像钟摆的嘀嗒。
“也对,我们这地方还真没放过那东西。”凯吉睁开了眼睛,声音也有力了起来,“不过在我年轻的时候,你知道的,那时候我是那种不老实,喜欢四处游历的人。有一次,大概是二十四岁那年,我跟着一个商队到了南方的西米丘斯。那应该是我最难熬的一次旅行了,一路颠簸,又时常断粮断水,整天都昏昏沉沉的。那种日子真的要命,你只能看着马车轮子碾过来碾过去,前面的路也不知道是要到哪里,又还要多久。最后终于要达到目的地了,就差一条河没过,结果我们的渡河的船居然翻了。
“不过呢,等到夜里,我们一队人拖着行李游上岸。浑身湿漉漉的趴在岸边,又累又冷,动弹不得的时候。天上,突然就,就发出一声爆响。我都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吓得拼着命翻过身,就看到天上开出了花,金色的,绿色的,红色的……那些烟火把天空都照亮了。其他人也看到了烟火,他们躺在地上大笑大叫欢呼起来,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就是烟花,但是我也跟着那些人笑,因为那实在是太美了,尤其是当时我们刚受了那些苦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那样的烟花了,在那之后我就回到了这儿,因为那些旅行我的身体也有了些病,就去学了点医术,可惜是学艺不精,只能开家药店了……”
之后的故事萨耶听过了不知道多少遍,就是凯吉吹嘘自己是如何发家的故事,隐去了很多内容,只剩下了光鲜的部分。萨耶是没有兴趣听他再讲一遍,刚好这时药已经捣好,萨耶可以找借口躲过去。
萨耶站起身,小跑到药铺后面的仓库里取来了几个发酵用的瓶子。捣好的原药会装在里面,在阴暗处放置十三天,才能发挥出药效。
萨耶一直没太明白这其中的原理,凯吉只告诉他该这样做,并不告诉他其中缘由。萨耶也不去问,如果说他对此有些许的好奇,那些只有在打开这些瓶子,药物奇异的香气散发出来的那一瞬间罢了。
“洛斯。”凯吉似乎是没有放弃讲完故事的打算。
“怎么了?”萨耶刚刚装好一个瓶子,手上沾上了一点绿色的汁液,一般来说他不会这样大意。
“你想看烟花吗?”凯吉放下了手中一直握着的账本。
“啊……无所谓吧,有就去看看,没有就算了。”萨耶努力想把手上的颜色弄掉,结果是扩大了染色的范围。
“你这小子就是这样!”凯吉用手猛拍了一下桌子,“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你喜欢,看什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还不如自己躺倒棺材板里算了!反正这也没什么意思,自以为是的东西。”萨耶的冷淡让他很是生气,谁愿意在自己吹嘘的时候得不到认同。
萨耶没有回话,沉默便是他的回答。他确实是一个无论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人,就算面对再新奇的事物,好奇心也都会在触碰之前熄灭。硬要说的话,只有发呆和走神才能算得上他的爱好。
凯吉也没有等着萨耶回话,继续说道:“罢了,说你什么都没用。过几天那个,额,莫尔医生要一批戈蒙地罗。店里存货不多了,你去森特城采购一些来。马车什么的我早就安排好了,大概明天下午出发。没问题吧。”
萨耶头也没抬地继续装着药,应付着回答:“你是老板,你说了算。”对他而言,装药和外出采购根本没有区别,都不过是工作的形式之一。
“嗯,好。”凯吉也失去闲聊的兴致。重新拿起账本,他第一次开始考虑自己是否应该在聘用一个店员,就算多花点钱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