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我并未去上课。此时,太阳正安静地躺在东方一隅,整个天空晴空万里,因着昨夜的那场大雨,似乎连空气都清爽无比。以往的这个时节,雨季已然接近尾声,这场甘霖显然是造物主在今年,能带给这片大地最后的几次滋润了,也许是最后一次。我以从未有过的轻松心情,踏着林荫道上潮湿的黄叶,穿过一栋栋教学楼,路过那个雄伟的教堂,一直走到那个“伟大的广场”,然后看见了那群再次集会的男性“朋友”。我忍不住冲他们微笑起来,其中竟还有几人记得我的模样,他们朝我挥了挥手,以示友好。我以为这可能会让艾希瓦娅小姐有些不悦,可她却熟视无睹,只是沉默着向前走着。约莫二十多分钟后,我跟随着艾希瓦娅小姐,来到了位于老德里大学内偏远角落的一栋老旧大楼下,只见那大楼入口的遮雨檐上也写着“医学院”三个微黄的字。这让我恍然大悟,之前找到的地方不过是新医学院大楼,自己若是再仔细些打听的话,一定能够找到这里的。
我们穿过幽暗的走廊与楼梯,上到了四楼,艾希瓦娅小姐向其中的一间办公室指了指,表示那就是杰特先生的了。
“您不过去了么?”
她缓缓摇头,一副精神欠佳的模样,显然昨晚睡眠不足。
“可您不担心我回故意报复么?”
“我已经把全部的真相告诉了他,欺骗者最为他所痛恨,而且......”她苦笑起来,“我无法失去他。”
看着她那离开时憔悴的背影,我在心中不禁感慨万分。艾希瓦娅小姐并非本性恶毒,只是憎恨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迷蒙了她的双眼,如今她已至悬崖之边,好在爱情的呼唤恰使她回头,希望她能够早日走出那可怕的歧途吧。
我来到那间办公室门前,并没有太过紧张。我想,如果在之前,自己可能会,但是现在,我可不啦。我轻轻敲了敲门,门被打开,那个身躯异常魁梧的男人便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这次我可好好地看清了他的样貌:他有着一头精神爽气的黑色短发,宽大突出的额头、异常明亮的双眼、高挺的鼻子、略显苍白消瘦却线条分明的五官,这些无一不彰显着他的英俊非凡,好像故意要使我们光凭模样就必须得知道“其主人非同寻常”。这个很具绅士派头的主人,其身体上却有着更令人注目的地方——那件满是各种不知名花花草草、炫彩夺目的衣裳。
然而此时,这个拥有这一切的高贵主人却显得很是漫不经心。他抱着双手,看着我,英俊的脸上显出严肃又不耐烦的神情,或者可以用更为简单的词来形容:愠怒。当我终于把目光从他的那件与身周环境明显不符的着装样式上挪开后,我发现了他的不悦。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虽然仍然认为:错并不在我。
“乌——衣?”他的语调很怪,我的名字被他读得高低起伏而又绵长,这让我想到了咿呀学语的幼孩,“来啦!小坏蛋。”
“是的,先生,但我并非小坏蛋,”我朝他礼貌地鞠了一躬。
他哼了一声,眼里闪过一丝嘲弄之色,带着我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我早已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最后的结论只是:须始终保持礼貌,但至少也不能卑躬屈膝。
我有些惊讶地发现,他的办公室显然不如他本人的样貌,那般整洁。我无法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去描述这个到处堆满着书的房间,“不干净”显然不符,“乱糟糟”又太过——那些书倒也挺整齐。他让我坐在了除了那旋转座椅外,也再没有书的木靠背长椅上,然后就坐在那忙着自己手中的活计去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半个小时后,我看着他那根本没打算停止的写字的手,“先生!”我决心停止这种尴尬,“您现在可以给我点时间么。”
他没有回答。
“如果您手头的事不是必须得立刻做完的话,也许我们可以谈谈,我懂得分寸,不会浪费您太多的时间。”
“你懂得分寸才怪呢,你现在就已经打扰到我了,”他终于抬起头来。
“如果是因为伤害到您的妻子,我诚恳地向您道歉。”
“你的确应该道歉,你让她很困扰,”他讥讽道。
我注意到,他用的是“困扰”,这个词让我觉得暗含深意。
“你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什么,先生?”
“你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孩子,哈,在我们眼里,你们当然是孩子,你们不过十多岁呐,却爱以这种故作成熟的口吻同我说话。”
联盟规定十四岁即为成年。
“如果您觉得是这样的话,那就是这样吧,但这是我一贯的说话方式,我敢保证,先生,”我觉得自己即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还是对他那典型的教授做派感到失望,我很希望自己的监护人会如同他的外表一样,非同寻常。
“但你又似乎不一样,那天我就看出来了,我现在倒觉得,你也许真是个有趣的女孩,与那些笨蛋的确不太一样。”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先生。”
“哈,当然,你当然不明白,你才多大呵。”
“但是先生,年龄并不能决定一切。”
“年龄并不能决定一切——额,这话倒说得没错,但是现在,我并不想在这个无聊的问题上继续浪费些口舌,也许我们该谈谈你今天来的目的。”
“先生,我想,再明白不过。”
“什么?”
“既然您是我的监护人,那么在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有必要来见见您。”
“对我表示感激?”
“我想,那只是一方面,先生。”
“好吧,继续说下去!我很有兴趣听听你的说辞。”
“我有一些疑问,我想,您一定是位爽快的先生,所以打算不加遮掩,直接向您提问。”
“说吧,说吧,我可已经迫不及待了。”
“关于我的父母,您知道些什么?”
“哼,你倒是会问问题,这可是我最不想触及的往事,但是,你既然问了,我想,还是得给你这小家伙一些满意的回答,毕竟我一向说到做到。”
“感激不尽!先生。”
“想必,你那位总太过谨慎小心的拉吉普特奶奶,已经告诉你了——你的父亲曾是我最好的兄弟,该死,你可知道,我们男性如今可怜兮兮,但那个时候更是惨淡万分。战争刚结束那几年,我同你的父亲一样,都不过是隔离区里空有志向的穷光蛋,凄惨到就差差点死在那。他家境好一些,总给我些周济,让我勉强为生,甚至在某次还救过我的命!这些说来就繁杂了,对现在的你并无用处。我讲些主要的:那时我俩竟鬼使神差地获得了某位大人物的垂怜,有了入城读书的机会,我呐,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运,一心想着向上爬。可他,除了整天同那群难兄难弟们鬼混外便什么也不做,终于在我成为这个大学的讲师之时,他突然带领着一群‘穷鬼’、‘暴徒’们——当然这是现政府女士们的说法,在α城掀起了高喊自由、平等、公正的惊涛骇浪,很快便席卷整个联盟!啊,多么富有勇气、多么壮观与振奋人心,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都仍旧令人激动到战栗,如果不考虑他那最后那样愚蠢的选择,我们男性将有多么美好的未来呵!啊,他本可完成伟大的事业。多么伟大的英雄呵,最后却是那样固执,竟被那该死的爱情冲昏了头脑!”
“爱情?”
“没错!”
“是同我母亲吗?”
“哼!”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如果可以,请您也讲讲她。”
“那个女人,是一个魔鬼,一个真正的魔鬼!”他皱着眉头,似乎很不愿提起,“我只知道,她来自于那个该死的国家,对,现在还存在的‘顽固派堡垒’也可以说是‘最后的帝国’——C国!我不清楚她是怎样离开那的,你知道,我们联盟与C国的关系相当糟糕,几乎毫无来往,我想,她一定是背叛了那个国家,她刚来时可是怎样的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我低头不语,很艰难地思考着他那令人震惊的话,拉吉普特奶奶可从不愿提及她的。
“与魔鬼同行,必将堕落!”我听见他突然发出这样一句感慨。
“您一定是位信徒。”
“而且还很虔诚,这恰是我与你父亲间最大的区别。”
“他是无神论者?”
“他恰恰对神嗤之以鼻。”
我想到了拉吉普特奶奶,意识到某种不同寻常的问题。
“你怎么看待神灵,”他如此问我,似乎已猜定我的信仰观。
“说不清,信又不信。”
“那就是不信。”
“如果要是她能够保佑拉吉普特奶奶身体健康的话,我还是愿意信仰的。”
“哼,狡猾的小坏蛋。”
“倒跟你那个顽固的父亲不太一样,但本质并无任何区别。”
“您可以再说说我母亲吗?”
“可怕的无神论者!恶魔手下真正的魔鬼......”
“抱歉,我忍不住,”他看见了我脸上的尴尬。
“我不在意这些,先生,我连她们的面都没见过呢!”
“很好,”他看着我,露出古怪的微笑。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显然那人即便已开始敲门,在敲门声中也无不透露着犹豫不决。杰特先生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但还是让那人进来了。
“啊,该死!”杰特先生叫道。
那个人进了房间,正是那天那个“骚气的黄色眼镜”。
“先——先生,我们的活动就要开始了......”
“我记得我向你们申明过。”
他停顿了下,双眼从上向下直瞪着对方。
“我最讨厌只喊喊口号的家伙们,”他补充道。
“您没说过......”
杰特先生双手抱头,身子左右摇晃着,就像颗在大风中愤怒摇曳的大树。
“那好吧,那好吧,我想想,啊,那时我说:‘我一向最讨厌那些总自以为是又只爱喊喊口号的人,而专注者恰为我所赞赏,因此,如果你们真有一颗向往平等的心,我希望你们能够专注于这类务实之事上’,不是么?”
“骚气的黄色眼镜”满脸涨得通红。
“滚吧,”杰特先生恼怒地一挥手,便是连一句话也不愿再说。我想,洛瑞大叔说得不错,他的确会“突然变得脾气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