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轻轻按在胸膛的位置,那里面藏着一个小挂件。那是一个曾经离自己喜欢过的人很近的护身符。但是她搞不清楚他为什么会丢给她。
是的,只是丢给她,而不是送给她。
他没有对她说过是送她的。
当安看到新一期的《茁芽报》时,热血翻涌,几乎气晕过去。
头版头条,居然是披露姜拓的秘闻。
大标题是:校园偶像的离奇身世——精神病与杀人犯的爱情结晶。
作者是宜生中学的尤莉。
粗略地看了一遍内容——
说姜拓八岁以前生长在一个幸福的家庭。
可是八岁那年,他母亲却因不知名原因而得了精神病,并于半年后在住院治疗时跳楼自杀。
之后,受了刺激的父亲开始酗酒,十五岁那年,身为货车司机的父亲因酒后驾驶将一名行人撞伤至死。
家里的所有财产乃至房子都充公变卖成为付给死者家属的赔偿金。父亲随后留下遗书上吊自尽……
此后,尚在念初中的姜拓被唯一的亲人他舅舅收留,却只住了半年多就搬出来独居。
他租了栋旧楼的顶层小阁楼开始了自力更生的生活,靠给快餐店打工的微薄收入维持自己的生活和学习……
“简直是诽谤!造谣!”安气得浑身发抖,不可按捺。
全然不顾周围人对她砰然而起的失态举动而投来的疑惑目光。
抬头看了看,并没有写这篇文章的女孩——尤莉的身影,她拿起报纸直冲主编室。
在冲进主编室的刹那,安愕然站定。
原来尤莉正好也在邵征的办公桌前,正低头和他讨论着什么。
看到她气势汹汹地进来,两个人都诧异地抬起了眼眸。
“什么事?”邵征问,随后又仗着熟稔,批评道:“进来怎么不敲门?一点礼貌也没有。”
安走向他们,故意把尤莉当作不存在,道:“邵征,这种胡说八道的稿件你怎么可以让它上报?你是怎么做的主编怎么把的关?没有经过查实,也没经过全体成员的审核讨论,怎么居然让它上了头版头条?”
见她手中拿着新一期的报纸样刊,又听到头版头条,尤莉已经明白过来,主动地问:“是说我写的那篇稿子吗?”
安不理她,把报纸直接甩过去,几乎甩到邵征的脸。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值得这样发火?”邵征淡定地将纸张从面前移开,轻轻摇了摇头,“看来是我把你惯坏了。”
“我稿子的内容绝对是经过查实的,百分之一百确定。”尤莉急于为自己鸣不平,抢着道,“也经过了全体成员的审核表决。”
“什么时候?”安终于看向她。
“就在你请假的那几天。”邵征替她回答,“而这篇稿子初次拿出来讨论的那场例会,你也正好缺席。”
那场例会?就是伤到了腿和姜拓聊天的那个下午?
安学敏无比懊恼。
“既然我一直都缺席,你们却还自称是经过‘全体成员’表决。”她不甘地道,“那我算什么?我还是不是《茁芽》的一员?”
“如果投票过程中出现悬疑,那么你的一票就有关键性效用,我自会征求你的意见。可是那一次的投票,反对的声浪被决定性地压倒,就算多你一票也根本无济于事。反正结果都是一样,不会变的。”
邵征如此解释,如此轻描淡写。
可对于安学敏来说,知不知情是绝对能影响结果的。只要她知道了这件事,不惜一切也一定会阻止它的刊出,改变这个结果。哪怕是跑到印刷厂里把稿子拦下来她也做得出。为了姜拓她会全力以赴的!
因为她知道,这样的文章见了报,不论消息是真是假,对姜拓本人一定会造成心理创伤。
“内容你真的查实了?”她又问尤莉,“关于姜拓的身世……都是真的?”
“是真的,”邵征又替她说,“就是怕不确实,我还亲自跟着尤莉的线索查证了一遍。”有点戏谑地,他还添了一句:“要向你出具证明吗?”
邵征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她。
最该责怪的人就是他!
他本有太多的机会可以告诉她,就在那天他去带她回家的时候,或者每一个黄昏与早晨他们在家门口相遇的时候——反正他们住得那么近,两家关系又那么好。他们天天见面,可他故意只字不提。
而且,就算投票结果是那样,最后决定权还是在邵征的手上。
“你!也同意刊发此文吗?”
邵征点了点头,“不错,我一直都投的是赞成票。”
安觉得自己的精神意志快面临崩溃,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想把他办公桌上的所有东西都一下子掀翻于地。
“这就是你的所谓的新闻理念吗?”她悲愤至极地质问他,“邵征,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也是这么低俗这么冷血的人,像你和你的那帮手下,来做学生报刊真是太屈才了,你们该去办八卦杂志,天天像狗仔一样,跟踪、蹲点、挖隐私、掏秘闻!”
她好不容易忍住了掀他台子的冲动,却无法止住泪水的泛溢。
“别人这样倒也罢了,可我没想到你也是这种人,为了什么?就为了让更多的人对我们的报纸感兴趣,创造一个高的阅读率吗?值得把自己的人格和别人的快乐都赔进去吗?”
说着,她突然看到邵征桌子上摊着一份稿子,正是适才进来时他们在讨论的。大标题写着:揭秘——慕华狩猎者与程北大哥大之间的诡异牵连。
见鬼,又是写姜拓的。
安一把拿过来,转向尤莉,“就知道什么奇闻啦,秘史啦!你们知不知道当事人会因为这样的报道承受什么样的伤害?在人家伤口上洒盐很过瘾吗?你们怎么都没有一点良知与同情心呢?这种行为,比小偷更无耻,比刽子手更无情!简直就是下流卑鄙!”
尤莉不比邵征,对安会因为爱护而容忍,她可受不了如此指责。
而且,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
“把稿子还给我!”她上去抢夺。
安紧紧捏着,恨不得一把撕掉。
邵征眼看她激动起来真的有可能会一把撕掉,忙站起来走到她们中间,一手拉住一个。
他有点严厉地朝安道:“安,把稿子拿出来!不像话!”
“安,为什么你要这么生气?”这时,尤莉却在一旁问出这么一句,“如果这个当事人不是姜拓,你还会不会这么生气?”
安滞住。
连邵征也为此话而滞然。
“你什么意思?”安强打起精神来反问她。
“这些日子以来,我花很大的工夫跟踪姜拓。”尤莉道,“记得那天我告诉了大家姜拓的地址,别人都没在意,可我知道——你去了。”
安一下子锐意尽失,慌乱地避开她咄咄的目光。
尤莉占了上风,说得更为起劲:“只因为这个当事人是姜拓你才会这么关心,这么义正严词装好人!是的,我承认,这篇文章的标题是耸人听闻了一些,的确是为了吸引读者的眼球,但是,如果你从头到尾仔细阅读,你就会知道,其实我们是在颂扬他。颂扬的是他这种遭遇逆境却自力更生,奋发图强改变命运的崇高精神。可你一看到标题就马上乱了阵脚,断章取义还跑到这里来喋喋不休……安,就算我不曾看到你去过姜拓住的地方,你的心事也暴露得太明显了。”
“够了!”
眼看着安越来越慌乱越来越无地自容,还是邵征出来替她解围。
“尤莉,你先出去一下,我要单独跟安谈一谈。”
尤莉把自己的稿子从安因心慌而无力拿捏的双手中抽走,顺从地走向门口。
“等等!”
邵征又叫住她,“出去之后,不要乱说话。”
尤莉咬紧嘴唇,看了安一眼之后点了点头。
邵征向来有他的威信,而且,他对安的照顾也是众所周知。
“姜拓不需要这样的颂扬。我不相信通过展览昔日的伤口而换来的美誉会令他感到荣幸。”
尤莉前脚刚走,安马上说了这么一句。
房间里现在只剩下她与邵征,她觉得自在很多。
面对邵征,哪怕是敞开自己心底的秘密她也不觉得特别丢脸。
从小到大,她把他当成亲哥哥一样。
“是的,或许我是在断章取义,但是你们根本不明白,当一个人一直掩藏着的伤痛被公之于众的时候,是会鲜血淋淋的。”
当知道这就是姜拓的身世,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在学生档案里他的所有资料会是空白。
他必定花了很大的代价去掩埋曾经的不幸记忆,那是属于他私人的伤痛秘密。
可是,现在却被他们用自以为是的善意给挖了出来,变得人尽皆知。
邵征推了推眼镜,道:“安,你说得太夸张了,这只是一篇文章,又不是一把刀。”
“这就是一把刀!”安咬紧了嘴唇,强忍着心头涌起的无限悲悯,“还是一把锋利的刀!”
他们自以为是给他送上了一捧鲜花,却没有意识到同时也在给他进行一种无情的切割,会把他的心刺伤,然后流血。
“安,你不是他,又怎么能知道他会怎么想呢?”邵征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如尤莉所说,”安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神中闪现一股坚定的光芒,“只因他是姜拓,我关心他,设身处地为他而想,然后……我可以为他的悲而悲,为他的痛而痛。”
“安……”
她知道她说这些会引起什么效果,邵征已经惊讶得目瞪口呆。可她继续说下去,很直接而不自惜地说下去:“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我比你们每一个人都更能了解他,更懂得揣摩他——只因为我是真心地喜欢着他。”
没有再理会邵征的反应,安转身离开了主编室。
回到座位上,她收拾自己的东西。
等再抬起头,发现很多人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怔怔地在看她。
纵然尤莉不透露,很多人也因为她的一系列反常举动而注意到了。
“安,”尤莉走过来,和解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待会儿还有例会,讨论下一期的稿件,在会上有什么问题你尽可以提出来。”
尤莉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女孩,对于工作,她有比安更为专注的热情。若当事人不是姜拓,说实话,安真的可以理解她。
但现在,她无法原谅。
“我想我与《茁芽》的缘分尽了,与你们大家共事的缘分也尽了。”她淡淡地说,往自己的包里收拾了最后一本书。
面对尤莉,她又沉声道:“也许,我的确是在感情用事,但还是诚恳地希望你收回刚才我抢到的那篇稿子,算我求你!”
她不想姜拓连番地受到打击。关于他与程北莫非之间的神秘关系,她相信又是另一个秘而不宣的隐痛。对此,她甚至毫无好奇之心。
只要能够恢复姜拓的平静生活,她对他的所有秘密都不再有窥探的欲望。
她宁可从来也没有了解到关于他的千疮百孔的过往,那么,每当看到他的时候,还是可以仅仅怀着一种单纯的崇仰的心情,而不是像如今,连想起他的脸,都觉得莫名的心酸。
“他已经那么苦,所以……请你放过他。”
尤莉猛然转过头去,不知是因为厌烦还是产生了惭愧之心。
她看不到她的表情,也无法猜到她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