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乎每天,杏娘都会去找兰花,听她唱戏、两人聊天,当告诉她那株兰花从寒冬腊月到春雪消融,没人照顾没浇水,还活的好好的,而且准备开花了,兰花并没有什么惊讶,很自豪的说:那当然,我的兰花种子可是顶好的,霜雪雷电都奈何不了。杏娘觉得她还是个单纯可爱的孩子。
这样和谐的好日子持续到快入夏的时候,热气一天天起来,杏娘感觉自己身体有些异样,变得很懒、很挑嘴,心里也总是不好受,烦躁的很,还很嗜睡,有几次和兰花聊天、听她唱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些兰花感觉得到,夫人也感觉得到,杏娘说自己是热毒,夫人却说要找大夫看看,并不是热毒。
杏娘怀孕了。
到这里四年,终于想起来这里的缘由。
那天起,
家里开始变得很热闹、拥挤,到处都是人,空中弥漫着各种汤药味,婆婆说,前三个月最重要,不能出门,要是想听戏,可以叫人来家里。但兰花不愿意来,夫人说,想念谁可以写信。可字太难了,写个名字就花两三天。只好告诉兰花,我最近去不了了,丫头替我每天给她打赏、买面点,好不容易,熬过了三个月,我胖了好多,一天不间断的给我端来各种吃的,吃了吐、吐了吃,很难受,但想出门,就不能得罪婆婆,大夫也说有孩子了可以多吃点,真希望是个男孩。
可是过了三个月,还是不能出门呢。他们都说怀的像是男孩,如果贸然出门,跌撞到怕出事。众口难辨,只好让丫头再去托人告诉兰花,再问问,她愿不愿意过来,还能看看我的孩子,她可以做干姐姐,而且,养在大盆里的兰花前几天开花了,真的特别好看,有了花香,吃饭都不恶心了。
兰花还是不想过来,丫头听班主说她不唱戏了,在前边给人端茶倒水,总打听府上的事,但长的还是白白胖胖的,说是最近嗓子疼,想过些日子再唱。杏娘有些担心,兰花那么喜欢唱戏,怎么会把嗓子唱坏?既然嗓子疼,不好好在家养着,又去打杂?如今困在家里,真是什么都做不到,真想去她面前问问。
孩子生下来之前是没机会了。只好每天和那株开花的兰花说会话,说她的孩子、吃食、穿着......事无巨细都说。
杏娘最盼着孩子,因为这是相公和夫人期盼的,也是婆婆渴望的,她感觉得到每个人看着她的肚子都怀着爱意,产婆和老奶围着她说做母亲的好处,说孩子抱在怀里的幸福。当母亲一定是世上最满足的事,每次感觉不舒服,杏娘都这样安慰自己,等生下来就知道多好了。她盼着这个孩子,盼着自己成为母亲,盼着养育后代、子孙绕膝。
正正好,杏娘生产那天,兰花就来找她了。
杏娘快临盆,一家上下都紧张的很,丫头悄悄说,兰花来了,就在门外。平时怎么喊她都不来,这下一大早就在门外等着,一定是有急事。杏娘想躲着大家出门看看,可她动一动都是一圈人围着,没办法只好和婆婆说实话,婆婆有些不高兴,但一下又宽慰起她,叫丫头把兰花叫进来就是了。
兰花不会进来的,她就是不肯进来,丫头这么说,婆婆脸色又复杂起来,杏娘想了想还是算了,慢慢走着回到床上坐着,依然是一群人不远不近的跟着她,这时丫头悄悄靠过来,假装给她理头发的样子,说:“兰花有话告诉你”杏娘脸色一变,那些人立马靠近过来,吓得丫头立马离的远远的端正站好。
“我没事,只是头有些痒,丫头帮我挠一下就行。”
一圈人才退回去,丫头过来慢慢的挠头,说:“兰花说戏班子有事,要去外地过一阵,你好好保重身体,还要记得照顾那株花,说花今天就要谢了,好生照顾明年还能再开,她还给你的孩子做了个泥娃小象,等晚上了我给你。”
“多谢你。”杏娘轻轻一声,话音刚落,肚子就隐隐痛起来。刚刚的样子让杏娘烦躁,所以痛她也忍着,没什么变化的静静坐着,感受孩子在肚子里闹腾,从肚皮到两腿间,像生生抽去筋骨一样开始疼,慢慢的,杏娘有些忍不住了,大锤子一下一下的敲击着她的肚子,有些水不断的流了出来,疼的脑子嗡嗡响。
按理这样了怎么还没人看出来呢,只是杏娘没发出声音,刚巧丫头挡在她身前给她看头顶的花屑。直到羊水流了一地,杏娘身子都开始发抖了,大家一下油碰水的炸开来,叫着盆子、热水、产婆,来来往往的人一群一群的跑。
杏娘躺在产床上,疼的全身发酸,产婆让她叫、让她用力,她用力了,可是叫不出来,心里慌的很,又怕又慌,力气全用来哭了。
四五个产婆围着让她叫、让她用力,可心里只有苦味,就是一声也叫不出来,产婆只好出去和当家婆婆商量,婆婆还没说什么,丫头就冲了进来,大喊着一个劲的挤到杏娘身边,把泥娃娃塞到手里,说:“这是那个娃娃,你拿着!快拿着!”杏娘想说两句,人已经被拖走了,产婆拿着捆布过来,想夺走娃娃。
“啊!!!——”杏娘终于叫出来声,死死护着了那个娃娃。
杏娘一边叫喊着,一边模模糊糊的看着那个娃娃,是个小男娃,头上扎了个顶天辫,蓝布衣裳红腰带,白白胖胖可爱的很!
“啊!啊!啊——”
这生产难如上青天,即使用力了、叫喊了,还是拖到黄昏时候,才勉强出来大半个身子。几个产婆的脸色有些难看,搞不清楚妇人生孩子再正常不过的事,怎么这个年轻的夫人这么难。杏娘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她只是痛,痛的想死。泥娃娃都快被捏碎了,最终孩子还是平安的出生了,母子平安,公子厚实健壮。
那天晚上好热闹,夫人相公婆婆都围着她,抱着孩子感谢她,这本来也是她的孩子,怎么就要感谢呢?杏娘一点力气都没了,说不出一句话,看着人来人往的,只觉得窒息,觉得人太多了,挡住了她看看她的兰花。
这样的喜庆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杏娘一夜没睡好,梦中影影约约觉得腿间有血倾洒开来,这么大个人肯定不是尿床,宁愿是血也不想从此成为一个瘫子。惊恐中醒来,房门外吵吵闹闹,房门内只有她和丫头,杏娘想掀开被子,全身像是抽了筋,动弹不得,丫头察觉到,赶紧小小的打开被子看,只有一瞬间,那脸上的厌恶与害怕,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个潲水里的烂西瓜,丫头什么也没说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叫大夫。
杏娘撑着自己,慢慢掀开一角,一股恶臭混着血的味道飘出来,她的腿间满是污黄,黏黏的粘着血和尿,为什么会这样!!这是怎么了!!杏娘喊不出来,哭不出来,脑子好涨、心里在滚石头,轰隆轰隆砸碎了她的五脏六腑。
大夫带着奶婆子很快过来了,看她的样子丫头就知道她看过了,丫头跑过去捏紧被角,安慰说:“没事啊,没事杏娘,奶婆说了,有些女子会这样,过一阵子身子就养好了,放心,放心呢。”
不想听,什么都不想听,孩子在肚子里八九个月,从没人说过会这样,只说孩子可爱,却到现在都没给她抱过,她究竟是杏娘,不是夫人?她的孩子呢?愉悦呢?怎么都不一样!
杏娘脑子变得越来越晕,她摸索着想下床,却动弹不得,只摸到那个硬硬的泥娃娃,那个娃娃很可爱呀,她却不知道长得像不像,又抬头看了看盆里兰花,花谢了,变的枯黄发黑,叶子也不挺拔,好像病了,好像她。兰花现在在哪里呢?她还没见过孩子,还没吃喜糖,她还想着我吧。
大夫和各个婆子都说过几天就好了、过几天就好了,可是这污秽一直绵延不断,尿也控制不住,肚子迟迟不见消减,一家人本来热情的每天来劝劝她,相公也体贴的陪着。后来渐渐少来,又有事推脱,最后干脆不来了,只有丫头还每天陪着说话,但杏娘也不想开口,只是听她讲街上的事,每天都说戏园还没回来,兰花也去的太久了。
杏娘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就把兰花放到了床边,每天浇浇水、说说话,但是不知怎么回事,这花好像死了似的,没有动静,又不敢挖开来看,托丫头弄来黑土、肥料,叶子还是蔫蔫的,杏娘觉得这兰花就是兰花,这株兰花死了,那兰花肯定也忘记自己了,也许她成了大角儿,不缺她这个贵人了。
杏娘一直等着,等着婆婆带孩子来,等着兰花回来唱戏,等着夫人和相公来讲故事,但她什么都没等来。没人愿意靠近一个每天散发恶臭的人。她也不想当一个恶臭的人。
这个房子太大了,包住她的一生;人太多了,让她贪得无厌。好想回去,回到放羊放牛的时候,在草地上打赤脚跑啊跑,脚磨坏了也没关系,牛粪和草根都很香,可以和天说话和地说话,和花花草草说话,说呀说呀日子就过去了。
说啊说啊,日子就过去了。
杏娘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去世的,那几天,她好像过了半生,老了十年,躺在床上感觉自己不是人,是一颗树,被拔掉了根要枯死了,还有人在不断的浇水,好想告诉那个人,没用的,别浇水了,没用的,让我静静的一个人离开吧。可还是说不出口,浇水是无济于事的,树终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