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我很想念他。
那时我和他大约只有4、5岁,家里人给订了亲,我家是文官,他家是武将,媒人都说般配的很。我们被抱着放在红色方桌上,两个小不点没人扶着、没人哄着,彼此默契的拉着手看着对方笑。我还记得他穿的很好看,亮亮的衣裳,只是没什么头发,我小时候很顽皮,当天穿的衣服后背有一块油污,因为不肯吃早饭,从乳母怀里挣脱出来溅到的,乳母怕被骂,随便擦了擦没告诉别人。他和我讲,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闻到我身上有奶和花的香气,所以很喜欢我。那年一直在下雨,好像下不完一样,我家乡位于河湖中,各处水位急涨,所以后来一直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又过了两年,家父升迁,我们搬去了繁华的都城。那里和我的家乡不一样,没人用树藤荡秋千,没人采浆果染衣服,也没人和我说草药的用处。大家忙着买东西、卖东西,人来人往,各地方言杂烩,各处人才汇聚,很热闹,我也很喜欢都城。过后又一年,父亲和母亲找到我,问我要不要和李家公子见一面,那年我只有7岁,不知道李家公子是谁,正忙着和隔壁书院的小子斗书法,草率拒绝了,后来他说,他一直很想我,听到我拒绝了,以为我家看不上他了,心里很委屈,也想过找我问清楚,最终不知因为什么,还是不了了之了。
后来时间过的很快,七年里,父亲总是很忧虑,母亲也时不时背着我流泪,我问起来,只说是朝堂上的事,我不懂。我不懂朝堂,但是我懂自己的变化,书院的老师讲,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插笄成为大人了,教给我们的虽然是书本,但要自己学会明理做人,心有抱负。
有一天,父亲回来异常高兴,说什么大破敌军、重整国威,母亲也热热闹闹的做了一桌菜,叫我陪父亲好好喝几杯,我们一家喝着酒,谈着家长里短,父亲对母亲深深作揖,说这么多年,每天担惊受怕,日子过苦了;好好的才女,每天操持家务,为他打理出行,委屈了!母亲泣不成声,连连摇头,扶起父亲,感叹道,我不后悔,你是我选的,我知道你始终是个好书生,为家为国为社稷,我能开口的你都听,日久年深,相扶相持,与君同路。我虽然不懂朝堂,但是我父我母的种种话语,让我思虑良多,我想成为和母亲一样的人,不想像父亲那样与人心机重重的斗;我想回到家乡,做女工裁衣服,闲下来了去莲塘里捉鱼,去山上打栗子吃。都城虽好,但终究太热闹了。我们喝了很久,奶娘第二天在我床边忧心仲仲等我醒过来,我问及父母,说想去请安,她按住我,一脸坏笑的告诉我,父亲母亲去接待李家公子了。
我这时突然把所有事情理清楚了,李家公子想必就是我的娃娃亲,我一直盼着他来找我,七岁的时候还拒绝了,我真是无礼。可惜那天头太晕,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能出门,奶娘碎碎的念我:我也不是说你,只是你确实要改一下,老爷和夫人是有分寸的,喝了个量就饮茶了,你就一直喝喝喝,一坛子酒都让你喝没了,夜里风又大,多伤身啊!你睡着的时候我就揪心啊,生怕你昨晚吐的不干净,落下什么病根!
我的奶娘啊,看管我一辈子,也为我担忧了一辈子。
相隔十年,我齐笄后几天,终于见到了他,我的李家公子:李思。
我心里很期待,在屋里等他们的时候,又紧张、又坦然。我嫁给他是一定的,我也必定会喜欢他。不知为什么,哪怕上次见面已经是十年前,我知道是他来娶我,就很安心。听到门口父亲和人谈论的声音一点点近了,我巴不得从屋里跑出去,所幸母亲拦住了我,让我把生辰贴拿过来。我以前从不知道自己保管着这个,原来母亲一直放在我的柜子上头的暗格里。我那天喝了牛乳茶,用桂花泡澡,这样他一眼就能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拿到生辰贴也没看,就跑去前厅了,隔着门帘,我隐约看见了他,高高瘦瘦的,发冠整齐,穿着青色外衫,正向我父亲敬礼。母亲看见了我,就把我从门帘后拉了出来,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失了礼,一直呆呆的盯着他,他长的真像古画里的公子,让人看着神清气爽。后来的事我忘了些,奶娘讲我没有分寸,像个恨嫁的姑娘。我只记得两家人很开心,除了父母见聊了些一些经年不惑的事,有些伤感,后来就其乐融融的定了日子,我成了待嫁新娘。
我着实想他。
我出嫁那天天气很好,秋景暖阳,院子里的桂花特别香。他没有喝很多酒,早早的到新房里来了,给我带了很香甜的汤,隔着盖头说了这些年他们家的遭遇:多方贬谪,无处安居,好在我父常年接济,还传书给他勉励他,时不时提起家里小女的婚约,这么多年的朝廷纷争他们家都挺过来了,最后他的父亲主动请缨,上阵抗敌,终于等来了时运。他说着说着有些哽咽,我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以后我来陪着他,生死无畏。
我们算起来只过了两年太平日子,一天家里来了圣意,他要上阵为兵。虽然早就知道了有这么一天,但还是觉得来的快了点。他第一年出去的时候,我想着不过一年光景,就当他回了趟家乡,我那时还不知道战争险恶,尸横遍野有多可怕。他回来的时候升了官职,但不见他喜悦,反而话少了,总是和我说不该打仗。我不懂朝廷,也不懂打仗,我只能安慰他,给他做好看的衣裳,陪他去马场练马。奶娘说,打仗的日子还多着呢,让我们有空多想想孩子的事,我们始终没能有个孩子,后年春他又接旨出门抗敌,这一年,我父我母相依去了,他们本是老来得子,唯一放不下的只有我。前一晚一家人在一起,和公公婆婆说当年的意气风发,告诉我要好好吃饭,不能只吃糕点,多听奶娘的话,李思不在,我听的迷迷糊糊。第二天得知这个父亲母亲于床榻安然离去,我说不出一句话,也哭不出来,一股惆怅之气在喉间翻来覆去。他们留下一封信,告诉我此生无憾,惟愿我余生平安,勿挂念伤身。奶娘替我忙前忙后,处理了很多事,等到他回来,已经是次年深冬了,我和奶娘在炉子旁聊年前要准备的礼钱,还打了几个络子,他悄悄的回来,让我又惊又喜,我和他说了一晚上这一年发生的事,我不知他何时睡着的,痛痛快快的说完了,心里舒服了一些。
如果那年我早点发现他的异常,劝他辞官回家,我们也许可以像我父母那样,和乐终老。奶娘说李思好像不对劲,我请了大夫去看,也被打发了,他一直瞒着我,直到他咳血了。我吓得手足无措,奶娘召集家仆,下三申四令,又请了大夫,重金打赏,不让我靠近李思。大夫说,他的身子废了。因为征战,因为忧思,无论我怎么求医问药,找多少名家圣手,都是这么说。奶娘趁我煎药,瞒着我,给李思列罪状,呵斥他,等我回来的时候,李思已经在床上泣不成声,他说,清清,我们请命回乡吧。他和我哭诉,向我道歉,我这辈子要跟着他受这样的苦。其实,无论什么样的苦,我都不怕,我最怕的,是他瞒着我做对我好的事,我想和他共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