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脸红，欠身笑道：“杜将军莫要取笑了。”
我们一边聊着家常，一边走进客厅。入座后杜进问道：“法师，你可知姚秦国主遣使来邀你去长安讲学？”
我们都一愣，罗什微微摇头：“罗什不知。”
杜进诚恳地对罗什说：“法师学识渊博，在凉州却无用武之地。姚苌虽非善主，但举国奉佛，定能以国师之礼待法师。杜某不才，想恳请凉王放法师东去长安，法师觉得如何？”
我赶紧点头，开心地应诺：“好啊！”
罗什按住我的手臂，对着杜进回礼：“多谢杜将军美意，只是，罗什现在不可离开凉州。”
杜进惊诧：“这是为何？”
“拙荆有孕在身，她身弱，怎经得起长路颠簸？”罗什对我的肚子看了一眼，又思忖着苦笑，“何况凉王是不会放罗什走的。”
“这……”杜进刚要说话，却也不禁叹口气，“唉，凉王不尊佛法，却扣住法师，法师辗转无力，杜某于心不忍啊！”
罗什微笑：“杜将军，罗什并非无所事事。凉州虽是佛法之荒漠，但罗什无惧从头开始。”
迎上杜进略显诧异的眼光，罗什清晰而自信地说：“这里，反而是罗什新的起点。”
他缓缓站起，踱步到窗前看着姑臧的蓝天，几朵绵白的浮云飘过，春风里带着醉人的淡淡暖意。
“罗什筹建天梯山大佛寺，得众善男信女之力，初款已备，不日即可动工。若是建成，将一改凉州无正统佛寺之局面。罗什会勘定佛法之经、律、论，以正中原大众对佛法之谬解。假以时日，希冀这大佛寺可成为中原西垂之宗法本寺。”
“好！”杜进猛一拍掌，也站起身，对着罗什抱拳在胸，“法师的心胸与大志，杜某佩服！法师若有所需，杜某定全力相助。”
“罗什，你为何要放过这个机会？”杜进走后，我忍不住对他叹气。
他笑笑，丝毫不以为意：“你不是说，我们在凉州尚需待十六年吗？”
“可是，这个机会……”
“既然时候未到，便不是机会。”他打断我，手掌覆在我的小腹上，轻声说，“何况你和孩子才是最重要的，不可有一点儿闪失。”
我仍是惋惜，刚要开口，一股熟悉的反胃又涌上喉咙。罗什看我干呕，忙拉着我坐下，为我轻轻抚背。我的妊娠反应强烈，这些天一直都吃不下，每天要呕吐好几次，加上头晕乏力，不能闻油烟和异味，人反而更瘦了。
“唉，这孩子，为何要这般折磨母亲。”他心疼地掏出帕子为我擦嘴，“艾晴，苦了你了，罗什什么都无法帮你……”
我还是难受，听到他这么说又觉得好笑：“我没事的，这是每个母亲都要经历的过程，满三个月便会自然消失的。”
我圈住他的腰，靠上去摩挲，极力压制胃里的翻涌，笑着说：“你怎么会无法帮我呢？有你在一旁，这些苦也是甜蜜的。”
从知道我怀孕，他便不让我做任何事情，每天极尽小心地呵护，亲自为我煮安胎药，喂我喝药，简直把我宠上了天。每天沉溺在他的温柔包围中，我心中塞满幸福，这点身体上的不舒服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把我搂进怀里，轻柔地吻着我的额头。暖暖的春风扑进屋，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香，我满足地深吸一口气，感慨一声，春天真好……
到了五月，缠绕我许久的恶心反胃消失，我突然胃口大增，饭量比以前增加一倍，原本瘦弱的身体变得丰盈了一些。只是每天吃补药，脸色依旧苍白，这让罗什担心不已。不过我最开心的是，扁平的肚子终于有凸出的迹象了。
每过十天，蒙逊就会带着潘征来诊断。罗什一直在旁虚心请教，我知道他在担心我的血虚征兆。平常他也每天给我把脉，钻研医书。每次潘征来之前，我都努力拍自己的脸，把脸色拍得红润些。他问我是否还有流鼻血，我也都说没有。
潘征仍然无法断定我是否得了血虚，只是给我开温和的补药调养身体。我心里苦笑，血虚应该就是现代所说的白血病吧，就算在现代也是棘手的病。我上次回去已经查出辐射超标，而我仅仅吃药调理了九个月就再次穿越，怎可能不受丝毫影响？
我不怕自己得病，这是我违逆时空与古人相恋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可是我担心会影响到腹中的胎儿。这个时代没有B超，我只能向上天祈求：“佛祖，求你保佑我的孩子，让他健健康康地出世吧！”
蒙逊每次来看我都一直沉着脸，看不出情绪波动，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想取我性命。潘征的诊费不会低，却无须我们出一文钱。蒙逊，他是要我活吗？他到底在想什么？我叹口气，继续缝手中的棉布，这是给宝宝当尿片用的。他这样的人，我岂能看得透？还是顾着我肚里的孩子要紧。
“艾晴，你干什么？”
我苦着脸，已经尽量放轻声音，还是被他发现。他睡眠时真是太警醒了。
“没什么，就是……”我在黑暗中找鞋，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去煮点儿东西吃，你继续睡吧。”
他把我拉回床上，按我躺上枕头：“你等着，我去给你煮面。”
火石“啪啪”响，油灯点亮，他披衣下床。
“可是，你会吗？”我疑惑地问，让他做吃的，总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我想想还是起身：“我去叫张妈吧。”
“不用，深更半夜何必扰人睡梦？不过煮面而已，罗什可以的。”他把我重新按回，在我脑门上轻敲，“你乖乖等着，不许跟来。”
“那，你记得先放水，不用太多，水开了之后再放进面条，不要煮太久，否则会烂。还有，面条在厨房柜子的第一格抽屉里，一把面就足够。”我喊住打开房门的他，再细细叮嘱，“还有，盐放四分之一汤勺的量就可以。”
“知道了。”他温和地笑笑，无奈地摇头叹气。如果他熟悉现代词汇，肯定要说我是“唐僧”了。
其实我还是不太放心，想去厨房帮他，不过我想他肯定会赶我回来休息，只好坐在床上等，肚子咕咕叫了好久，久到我已经忘了要吃东西一头滑下梦周公时，才被他轻轻叫醒。
他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将筷子递到我手里。我没接，却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的鼻子和脸上有好几块黑，眼睛有点儿红肿，睫毛上还沾着炭灰，清俊脱俗的容貌顿添了几分滑稽。我用袖子给他擦脸，脑中浮现出一副他手忙脚乱地添柴吹火的狼狈场景，不禁又好笑又感动。
他脸一红，用筷子夹起面送到我嘴边：“快趁热吃吧。”
我笑着吃了一口。他紧盯着我，有点紧张：“如何？”
虽然淡而无味，因为除了白水煮，连葱花都没有，但我还是吃了一大口，抬眼看他，满足地感叹：“比我生日那天吃的面还要好吃。”
他嘘出一口气，窘困地说：“这是第三锅了……第一锅煮烂了，第二锅太咸，第三锅总算可以入口。”
我接过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煮东西，怎能浪费？他帮我擦嘴角，低低轻语：“莫要吃得那么急。你啊，无须安慰我，这面只能勉强入口，你今晚就将就些，日后，罗什好好学习厨艺，为你和孩子做出好吃的。”
我张嘴惊讶地看他，这个从来不踏进厨房的人居然愿意学厨艺？脑门上又被轻敲一下：“快吃吧，冷了会伤身。”
我一边吃一边偷眼看他。油灯下，他全神贯注地凝神，专注的神情让我心尖滑过暖流，熨着周身。此刻的他只是个心系妻儿的男人，是我和宝宝的依靠。吃完那碗面，我连汤都喝掉了，然后满足地偎着他躺下，靠在他的臂弯中轻轻叹息：宝宝，你多幸运，有这样的好爸爸……
段业也听得我怀孕，五月末时来访，我向他打探姚苌使臣请罗什讲经之事。段业告诉我们，吕光拒绝了，理由是罗什性狡，恐他去长安会不利吕氏凉国。
唉，吕光拒绝是在意料之中。罗什虽不在意，可我还是有些怅惋，毕竟，还要等待十六年，那样漫长的岁月，人生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待呢？
罗什筹建的大佛寺已经准备不日动工。他这些天忙着请工匠，校对图纸，审核各项费用，忙碌的同时还要顾及我。为了让他安心，我便乖乖在家养胎。
六月初，天气渐渐转热，夏天悄悄走近。西北的夏与江南的闷热不同，早晚都有凉风，舒爽适意。我肚子越来越大，行动有稍许的不便，不过身上却没怎么长肉。杏子成熟时我馋得不得了，平常根本不敢碰的酸果现在却是每天不离嘴。张妈很肯定地对我说，肚子不大又尖，定是个男孩。我问罗什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他只笑笑，说男孩女孩都喜欢。
六月中旬时，家中突然来了一队人，许久未见的吕绍神情倨傲地宣布：“凉王欲奉佛，须每日聆听佛法，请罗什法师带上所有家人即刻回宫。”
他没容我们过多收拾，我们几乎是被押解着上了马车。罗什脸色铁青，死死护住我，他的二十四个龟兹弟子，还有张妈抱着狗儿与我们一起踏进了久违的凉王宫殿。
我们被安置在宫中最外围的一个院落，看得出这个院落经过匆匆修整，改建成了不伦不类的寺庙模样。吕绍得意地宣称这里是新修的王家大寺，由凉王恭请西域名僧鸠摩罗什主持。
罗什明白，他再次被吕光软禁了。
我端着水盆进屋，看到他站在窗前沉着脸凝视星空。我们回宫已经半个月，他又开始了每日被吕光带在身边的顾问角色，我知道他极其不喜欢这样的变相拘禁。
我微微叹息，唤了他一声：“罗什，来漱洗吧。”
他闻言转身，立刻上前接过水盆：“不是让你别做粗活吗？万一动了胎气怎么办？”
“哪有那么娇弱，再说，适当运动一下也是好的啊。”我微笑着将毛巾递给他。
看着他这半个月里眉心又有些皱起，我便心疼得难受：“吕光到底还是不放心你啊。之前平叛，他无暇顾及，平叛回来后发现你更得人心，声名远播，只怕那时他心中已有不快。”
帮他褪去僧衣，我接着说：“姚苌来请，倒给吕光提了醒，若是他再不扣住你，还会有更多君主希望你为其所用，所以，用请的名义，表面上是很恭敬，其实与软禁有何两样！”
他不肯让我多动，硬是将我按到床上，摇摇头，眉头微皱，说道：“艾晴，我非是为此不悦，既然已知要用十六年的时间隐忍等待，怎会为吕光困我之举再生焦虑？”
他眼光黯淡一下，再抬眼时轻叹道：“吕光不许我再筹建大佛寺，说在宫里的王家寺庙修行便可。”
我心中一凛，果真筹建天梯山石窟的计划夭折了。他端起漱洗过的水盆往屋外走，竭力掩饰波动的情绪：“明日开始，便让弟子们将钱送还捐资者吧。”
看着他走出去，孤高的身影有些沉重，真的好难过，为何我什么都帮不了他？正凄然间，突然感到肚子里轻轻一动，如鱼游过。我立刻停下一切，仔细回想刚刚的细微感觉。等了一会儿，没有反应，肯定是我多心了，我叹口气正准备睡觉，突然又是一下！这次千真万确，宝宝真的动了，它在传递活着的信息！
“罗什，宝宝刚刚动了，它踢我了。”我大叫。罗什进门，急忙奔到我面前俯身贴在我的肚子上。
他听了半晌，却是没动静。我有点儿急：“宝宝，踢一下啊，让爸爸知道你在里面很安全。”
他抬头将手覆盖在我肚子上，微笑着说：“它还太小了，现在怎可能……”
“动了！”我大喊，按住他的手，期待地看着他。
他抬头激动地看着我，刚刚的忧虑一扫而空，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喜悦：“真的，是动了！”
他开心地再次贴耳在我肚子上，喃喃细语：“孩儿，为父希望你能少折磨你母亲，平安出世，健康生长，你若答应，便动一下。”
我觉得好笑：“它才五个月不到，怎么可能听懂你说的话。”
可是突然肚子被顶了一下，我和罗什吃惊地对视。罗什满脸欣喜，先前的不快已抛开，笑靥灿烂，顿时光彩焕然：“他是你我的孩子，这世间最好的孩子，怎会听不懂？它会如你一样乖巧灵动，坚强善良。”
我禁不住满心欢喜，细细地看着他清俊的眉目，照此描画我心中孩子的模样：“我倒是希望孩子像你，要有你一样的高智商、出挑的容貌、匀称的身材、善良纯洁的心灵，还有对理想的坚韧不拔……”
“别动！”
我奇怪地看到罗什的脸色瞬间大变，眸子流出惊恐至极的害怕。他迅速托住我的后脑，一手仰起我的下巴，当一块帕子覆在鼻上时，我心中顿时一片冰凉——他，到底还是发现了……
七十八 诺言
潘征在我的右手上搭脉，半闭着眼，沉默不语。今日本不是他例诊之日，硬是被罗什请来，所以，难得蒙逊这次不在场。
潘征又看了我的舌苔，眉心渐渐拧起：“夫人最近流过几次鼻血？”
“就昨夜……”
“艾晴！”一声厉喝，是罗什！他从来没有对我用过这么严厉的口气。
我闭眼，再睁开时哽着嗓子苦涩地说出：“从怀孕起至今，已有五次……”
“艾晴，你为何瞒着不说！”他几乎要暴跳，没想到一向温和的性子也有让我如此害怕的时刻。我低头，泪水不可遏制地滚落，滴在隆起的腹上。他看到我落泪，愣住了，不忍再责备，握紧拳头一下一下地敲着窗棂。
“潘某以前不敢确诊，观察三个月中，夫人对病情又多有隐瞒，今日方可如实告诉法师。”潘征叹了口气，站起身放低声音对罗什抱拳一鞠，“夫人心脾两脏过虚，脾不生血，致使脸色泛白，鼻血不止，时常头晕，确是血虚。”
罗什似乎被重拳击过，整个人呆立在那儿，嘴角哆嗦，说不出话来，聚满沉郁的眸子哀伤地瞪着我。我苦笑，这个结果我早就预料到了，反而不如罗什那么伤心。我不敢再看他，回头对潘征咽一咽嗓子，问道：“潘医官，我腹中的胎儿可能保住？”
“这……”潘征犹豫着，看一眼罗什，继续说道，“夫人年纪尚轻，以全力保胎应能熬过，只是，生产乃重大损耗，产下孩子，夫人恐怕会……”
“潘医官，孩子我不要了，只求你保住拙荆一命！”罗什抓住潘征的衣袖，泪水涌出，带着万般期许紧盯着潘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