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说是为防流民闹事，从今日起关闭城门，驱逐城内的所有流民。”老者拄着拐杖，摇头叹息，“天寒地冻的，这令一下，便是连一条活路都不给那些流民了。可是，谁还有心思管他们呢？自己都不知什么时候会饿死啊……”
我心中一凉，肯定是吕光的世子——吕绍下的命令。这招太绝了！七八万人啊，都是妇孺老幼，难道让他们活活冻饿而死吗？正在悲愤中，我看到罗什走向城门，大声要求他们开门。这些士兵对罗什还是很尊敬的，却没有一个人敢私自打开城门。我走过去拉住罗什的袖子，对着他摇头，他面色铁青地退了回来。这时，身后传来哀号声，回头一看，只见好几百个流民被驱赶着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沉重的城门“咔啦”打开，吊桥放下，流民们被鞭打着、推搡着赶出城门。凄惨的气氛让一旁的姑臧居民都偏过头，不忍心看。
“这位施主，难道你就没有一丝怜悯之心吗？”罗什上前抓住正在用鞭子抽打一个老妇人的士兵，用悲愤凌厉的语气责问道。
“你没有母亲吗？若是你自己的母亲被这般折磨，你可忍心？”
那个士兵愣了一下，悻悻地停手。我叹息着与罗什对望一眼，他明白我的意思，沉重地点点头。眼下的情形，我们跟士兵，甚至这里的军官来硬的都没有用，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想法让吕绍撤了这道命令。
不提防间，突然有人朝我手里塞了个东西，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抱着一个只有一两岁的小儿。孩子被包裹在发出恶臭的破布里，两眼无神，轻得如同一片树叶，连哭都没有力气。我急忙搜寻，看到流民中有一个年轻女子被推搡着，回头对着我哭喊：“夫人，你大慈大悲，求求你救救我家狗儿。”
我抱着孩子紧走几步赶上她：“好，我先帮你养着，我就住在西门大街，你来寻时问法师鸠摩罗什的家就能找到。”
她只顾哭泣，眼中对孩子无限留恋，踉踉跄跄地朝前走。走到城门口我被拦住，赶紧大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城门再开后我来找你。”
“我叫秦素娥，他爹去投军了，叫魏长喜，我们都是敦煌柳园人……”妇人回头喊道，接着就被推出了城门。
妇人最后望了一眼孩子，喊声从黑暗的城门洞内飘出。我踮起脚，努力听清她的话：“若我和他爹都死了，求求夫人和法师就收养这个孩子吧……”
城门轰隆一声重新关上，把她的声音生生切断。门外瞬时传来号啕声，越过厚重的城墙，一声声刺着我们的耳膜。怀里的孩子似乎一下子被惊醒，两眼瞪大，发出细微的啼哭，两只小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抓，抓到我的碎发便送进嘴里咬，小嘴含糊地喊出一个字：“饿……”
掉头往家里走，我们每个人都沉默着。回到屋里，罗什对我说他要去见吕绍，让我在家里等他。我点点头，其实我对他去劝服吕绍撤销命令并不抱希望，但我知道，罗什不会连试都没试就放弃的。我将刚刚收养的孩子交给段娉婷，让她先找点吃的喂他。
我送罗什到门口，又听到哭号声传来，是几百个流民被士兵从大街小巷中搜出，押解着往城门走。
听到这样凄惨的号叫，罗什两眼瞪得发红，紧握着拳头，胸膛急剧起伏，然后，他毅然决然地站到了我们屋外的马路中央，挡住了那群人。
雪停了一上午，这会儿又开始飘落。惨白的雪片跌在他的旧棉衣上，瞬时融进那片褐红。他戴着我做的帽子和围脖，站在积了十几天雪的雪地里，孤高的背影挺立着。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既然他这么做了，我是他的妻子，自然也要跟他站在一起。于是，我踩着雪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用身躯挡住那群视人命如蝼蚁的人。
“法师，下官乃奉命行事，请法师莫要让下官为难。”领头的一个小头目站出来对着罗什作揖。
“施主，这是要将他们带往何处？”罗什合掌微鞠，恭敬却声音清冷。
“世子有令，将流民驱出城外，以免他们在城内滋扰生事。”
罗什紧盯着他的眼，故意将尾音拖长：“哦？施主如何得知他们是流民呢？”
那人被罗什盯得有些发慌，嗫嚅道：“这……法师莫要说笑，他们并无户籍，也非本城人，自然是流民。”
罗什又紧跟着问：“凉王入姑臧城不过四个月，其间平叛不暇，百废待兴，我等随同而来之人，皆未曾来得及领取户籍。罗什来自西域，亦非姑臧本处人，是否也为流民呢？”
“这……”那人被呛住，两眼不敢直视罗什，气焰也瘪了下去，“法师自然不是，即便暂无户籍，法师自有居所，与那些流亡之人怎能相比？”
罗什踏前一步，又紧逼一句：“那么，有居所便不是流民了？”
“应该是吧……”那个小头目开始向后张望，声音弱弱的。
罗什对我看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走过去将我们的大门敞开。
罗什再合掌，嘴角微微带笑：“施主，他们都是罗什请来的客人，他们在城内的住所便是此处。”
小头目张大了嘴，瞪着罗什哑口无言，我趁着他分神，招呼那群流民进屋。流民先是怔怔地，等醒悟过来，蜂拥而入，一下子把我们的庭院挤得水泄不通。
“这……法师……这让下官如何交差？”那人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我示意院里的呼延平将门关上，然后站到门外镇定地盯着。罗什走过来跟我站在一起，把守着门。
正僵持间，听得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大队人朝这边而来。等马驶近，领头的便是吕光立为世子的吕绍，他本无长处，只因为是嫡子才得了这个位置。吕光一死，他便被吕纂逼得自尽。不过，此时的他刚被立为世子，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看到跟在他身边的人，我暗暗诧异。那个骑在枣红大马上的高大男人居然是沮渠蒙逊，他没有跟伯父和堂兄去战场，反而留在了姑臧。
小头目看到吕绍来了，为了撇清关系，急忙上前将事情的原委禀报给吕绍。吕绍问了几句，眉头皱起，跳下马走到我们面前。
“法师，本世子知道法师悲悯，可是这些刁民不事劳作，每日乞讨为食，城中何来余粮喂他们？留着他们在城内，偷盗抢劫为非作歹之事时有发生，本世子此令，亦是为城中居民着想。”
“世子，请问妇孺老少饿得几乎无站起之力，又如何偷盗抢劫为非作歹呢？”
罗什凛然地直视着吕绍的双眼，下巴扬起，愤然地说：“世子莫忘了，这些流民的父亲、儿子已被征召，正为凉王平叛。世子不想法子赈灾，却要将在战场上拼死之人的父母妻儿赶出城，任其自生自灭，世子如何忍心见积尸盈道？”
“这……”吕绍被激怒了，梗着脖子，举起马鞭，“法师如此公然违抗本世子的命令，难道是想……”
“世子！”蒙逊打断他，从马上跳下。
他走到吕绍身边，先对着罗什合掌一拜，再转身对吕绍说：“世子莫要心急，何不先问问法师，凭一己之力能否养活那么多人呢？”
“能。”罗什沉着声音，回答得铿锵有力，“维摩诘有言，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病灭，则我病灭。我鸠摩罗什愿效法维摩诘大师，活着一日便要他们也活着。”
众人皆沉默。寒冽的风如刀割，扬起罗什有些旧了的棉衣，雪片飘得愈急，随着寒风呼啸着扑到他身上。罗什高昂着头，颧骨上被冻得泛出青紫色，眉宇间萦绕着凛然之气，他如雪莲一般圣洁，守护着心中那份坚持。
吕绍打破沉默，冷哼一声：“法师如此愚钝，这些妇孺老幼毫无用处，只会占口粮，死了有何不好？如今粮食才是最重要的，他们死得越多，粮食便耗费得越少。”
听到这么没人性的话，我怒红了眼，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难怪会死在自己的亲兄弟手上。我上前一步，正要出言反击，手臂被拉住。是罗什，微微对我摇头，他的眼里也蕴着悲愤，却比我更能克制。
蒙逊有意无意地对我瞥过一眼，咳嗽一声，拉住吕绍打圆场：“世子，法师既然都这么说了，反正不耗世子手中之粮，又何须在意呢？还有好些地方要巡视呢，世子莫要再耽搁时间了。”
吕绍有些悻悻的，被蒙逊拉着往回走。吕绍上马，叫上手下，瞪了我们一眼，继续前行。蒙逊也上了马，调转马头之前，对一直站在门口不出声的我又看了一眼。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光大有深意。到现在我也吃不透蒙逊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今天看似帮了我们，但我知道他不会只是善心大发。
跟吕绍这么当面冲突过，我们已经无法再劝服他收回成命了。一下子收留了两百多人，加上我们家里的其他成员，一共两百三十多人在同一屋檐下。我们首先要解决的便是住宿问题，没有多余的被褥，罗什和我本来要变卖的衣服都拿出来给衣着破烂的人穿。每个房间打地铺都挤上十几个人，连厨房到了晚上都得睡人。身体稍微强壮些的便睡在屋外的走廊里，连我们自己的房间也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我终归无法接受毫无私密的生活，拉了块帘子挡在床前。
这么高密度的难民营，放到现代绝对不符合卫生标准。家里的气味非常不好闻，我最担心的便是传染病。如果有人携带病菌，一旦暴发，在这样的环境里根本无法治疗，大灾之后往往会瘟疫流行，这个时代又没有疫苗和抗生素。我跟罗什说了我的担忧，他让我不要害怕，春秋才是瘟疫传染的季节，现在是冬日，而且如此严寒，不会传染，等熬过冬后开春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即便如此，我还是带着女人们将能洗的衣物都洗了一遍，能擦干净的地方都清理了一次。
现在不让出城，我们无法去城外捡柴，只有靠库房里的剩余柴火支撑着。为了省柴，我们只在做饭时才生火。虽然那么多人挤在一处，还是无法让屋里多一丝暖意。库房里还有十几袋粮食，我让呼延平带着慕容家住在里面，呼延平明白我的意思，每天揣着库房钥匙，走开一步便会锁门。我不是不信任那些流民，而是担心人在极度饥饿下会做出平常根本不会做的事。可是这些粮食，供那么多人吃不上十天，十天之后，我们怎么办？寒冬起码还有一个月才结束呢。
我们想方设法变卖一切可卖的东西，罗什的书、白震给我的狮子玉佩、龟兹王后给的金手镯都卖了。我在犹豫是否要把我的那些现代工具拿出来，却被罗什否定，他不想让我的身份暴露。我偷偷拿着素描本和铅笔出去卖，却无人问津。变卖家产的人太多了，我这些东西不如金银器物来得实在，没人为了奇巧的书写工具花钱。我看着这些产自一千六百多年后的东西苦笑，在饥荒时，它们还真的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无论我们喝的粥有多稀薄，十天后那些粮食还是即将告罄。每次喝完粥都要添点水荡一荡再喝，不能浪费一丁点儿。刚开始看到有人不停舔碗底我还觉得难以忍受，可是连续半饥饿了好几天，连我也一样背着人舔干净碗底。每次拿到粥，还没喝，便能听到身体里所有细胞都动员起来不停叫嚣，喉咙里仿佛有数万只小手在骚动。夜里饿得难受也只能靠喝水强压，只一小会儿，水的胀感过去，胃又开始了反复的空蠕，直到沉沉睡着。
罗什开始每天带着弟子沿门托钵乞食。我有汉人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乞讨是将自尊踩在脚下，无法接受这样得来的食物。他却毫不在意，告诉我他是比丘，便是乞士之意——上乞佛法，下乞饮食。佛祖便是这样每日着衣持钵，入舍卫城乞食。看他和弟子们每天捧回来的少量食物，我总是伤心欲哭。这些乞来的食物，我都留给最病弱之人，无论再怎么饿，我都强忍着不碰。
流民们也想出去乞讨，却被罗什劝阻。一旦他们出了这个门便会被赶出城，只有罗什和弟子们，因为僧人的身份还能得到起码的尊敬。城里有人过世，罗什也会派弟子去念经超度，往往能得来几个馒头。而他的弟子们，品性也与他一样高洁，不论自己饿得如何形销骨立也绝不独食，就算只得了一个馒头也会带回来跟大家一起分。
“师尊！师母！”
我和罗什正在重新安排铺位，希望能再多挤出点儿地方让睡在屋外的人也能进屋，闻言抬头看，是罗什的三个弟子，他们今天去了城东王家超度刚过世的老夫人。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手绢包交给我，打开来看，是几个发黑的窝窝头。
“师尊，在王家老太太的葬礼上，听说……”年仅十八岁的盘耶它罗犹豫着，看了看我们。
“发生了何事？”罗什探头问他。
“本来城内有丧亡均可送出城外安葬，可是王家却不敢将老太太送出城，宁愿在自家院子中安葬。”
我疑惑地问：“这是为何？”
他年轻的脸上显出不忍之色，低头轻声说：“听说，新尸刚安葬便会被掘出。”
我“啊”的一声，立刻掩住嘴，听得盘耶它罗继续犹豫着说：“城外饥民已在食死人了……”
罗什半闭起眼，偏头不忍再听，眉间紧拧，半晌，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
最寒冷的时候滴水成冰，深夜能听到城外传来濒死前的哀号，一声一声，如针扎在心尖，心房随着号叫一起颤抖。想起盘耶它罗所说的，仿佛看见周遭如野兽般闪动的双眼，正等待着临死之人最后一口气落下。饥饿让人失去人性，只剩下动物的本能。这是怎样黑暗的一个时代，这是怎样的一种生存状态啊！
整夜的哭号此起彼伏，我无法忍住颤抖，瞪着眼听到天明。身边的他以手臂圈住我，也在战栗。我枕着他的手臂想，能睡着便是福气，睡着了便听不到这撕裂人神经的哀号，还有肚子空空蠕动的声音。这样听了几宿，无眠了几宿，我终于学会了在死亡的哀号中让自己睡着。
罗什把我带到屋外一条小巷子里，看看周围确定无人，将我满是冻疮的手举到嘴边呵着暖气，一会儿，放下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脸，痴痴流连，眼里满溢着浓重的留恋与不舍。
我正诧异地想开口问他，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艾晴，你回去吧。”
我心里一惊，差点儿跳起来：“你，你要我回哪里去？”
“回到你自己的时代，不要再跟着罗什挨饿。”他嘴里吐着丝丝白气，凄惨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