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时代的列车呼啸向前,十几年后,她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冒了出来,她成了央视的著名记者,且主持了众多话题尖锐的栏目。后来,在老罗的饭局上,我见到了她的真身。聊了几句,她就追问我为啥应老罗邀请给曾轶可录音,是出于音乐上的认可,还是友情。真是职业记者,就像练武成癖的高手,行立坐卧都在拆招。
她身上有种亲和力,让你愿意掏心窝子,恨不得把老家藏银元的地方也画个图纸交给她。她采访过山东那个用电击治疗网瘾的杨教授,采访过被网上盛传为圣徒卢安克的德国乡村教育家。善也罢,恶也罢,她还是火柴的柴,安静的静,使得善者不流于煽情,恶者仍保有其人性。
她采访卢安克时,坐在广西某村庄的山坡上,聊了四个小时,卢安克光着脚,因为在当地买不到特大号的袜子,他们中间点了一盆炭火。那种交流,也是彼此的升华,就像令狐冲遇到了任我行,两个人在问答中水涨船高,偶尔静默,真理浮现,水落石出。
2010年,我为了推广自己的新书,在北京单向街书店作讲座,邀请了柴静和老罗做嘉宾。那真是喧宾夺主啊,书店拥挤得像在哄抢免费的大房子。主要是因为两个嘉宾太强大了。
果然,其中有好多现场的人是冲着柴姑娘去的,并且提了标枪匕首一样的问题。下面摘录几个。
提问:柴老师,我想问您对感情有什么打算。
柴静:这个问题,太诡异了。我就讲一个(此处删除若干字)。
提问:柴老师出于什么诡异的原因认识了老罗、冯唐等一些流氓?有没有不适感?
柴静:其实也不奇怪,哪个女生喜欢肉头肉脑的好学生啊,都喜欢小流氓。罗永浩办了牛博网,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牛博网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你们可以上牛博网看看。
提问:柴老师,你有没有离开中央电视台的想法?
柴静:没有。为什么要离开呢?就像周云蓬唱歌,我做电视,我们这代人都是做梯子的,就干好我们的事。下一代如果干得没我们好,就别干了。
再后来,我有幸跟柴老师闯荡了几天江湖,饱尝了跟名人在一起的幸福滋味。她出现的场合,气氛总会有些不同寻常,周围突然地安静下来,或者紧张起来。尤其碰到一些官员,生怕有啥问题被曝光,躲之唯恐不及。
我们去公园里采录鸟叫,公园领导认出了她,慌忙挡驾,说公园里面维修。我们说看鸟不看人,人家说,鸟也维修。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如果每个报刊和电视台都有个柴静,让官员们诚惶诚恐,如履薄冰,那社会就进步了。
上善若水,水最柔弱。中国的弱女子常让我们这些男人羞愧。远有秋瑾,近有林昭、张志新,关键时刻,她们化身为全民族的母亲姐妹挡在前面,惨烈地牺牲。当然此刻并没有血腥,可大家仍应多爱护身边敢于担当的女子们,不要像戏台上懦弱的北宋,靠着女将去征战沙场。她们本来可以对镜贴花黄的。
鲍勃·迪伦们
2011年,鲍勃·迪伦(Bob Dylan)真来了。喊了多少年了,盼着他老人家保重身体,硬硬朗朗的,能在有生之年来中国一次,没想到,在这个兔年的春天,终于守候到了这只民谣老白兔。
在中国,鲍勃·迪伦的符号意义远远大于他音乐的传播。其实,他的歌,我能记住旋律的,不超过五首。他被他的传奇裹挟着顺流而下,尽管几十年前他就拒绝当时代的代言人,可是,只要人群需要,你怎么想微不足道。所以,当我们谈论迪伦的时候,可以从没有听过他的任何歌曲,好比我们绘声绘色地讲外星人的故事。这个民谣外星人坐在自己半个世纪的光环里眺望汹涌的人群,一定很孤独。其实他是电影《教父》里的老头子科利昂,他的坏有几分浪漫,他的反叛掺杂着温情和絮絮叨叨。他衰老地坐在果园里,不如后来者那么狠,那么酷。人类也进化得比先辈们更实用,更邪恶。
每个民族都呼唤着自己的迪伦,用亲切的母语歌唱人们对自由平等有尊严的生活的渴望。
哪里有贫困、不公、屈辱,哪里就会生长出悲伤或者倔强的民谣。俄罗斯有弗拉基米尔·维索斯基(Vladimir Vysotsky),法国有艾迪特·皮雅芙(Edith Piaf),智利有“歌魂”比奥莱塔·帕拉(Violeta Parra)。
中国最不缺这样的土壤了,将要长成迪伦的有两个人,崔健和罗大佑。他们在时代大转弯的涡流里化而为鸟,一飞冲天,崔健的《一无所有》、罗大佑的《亚细亚的孤儿》,承载了大规模的集体潜意识,就像令狐冲体内的陌生气流,除非一吐为快,否则当事者会自我引爆。老崔或者罗大佑也在试图作别的尝试,不愿意总被群体意愿附体。这是所有鲍勃·迪伦们的共同困惑,关键是谁也无法指认哪里才是自我的边界,并且,他们心很软,不会先锋到把时代远远地甩开。比起迪伦,他们只差那么一层火候,最后的登顶,不靠才华、运气和身体,靠的是上天赐予的那一点挫败、颓丧和静默,犹如郭靖在华山论剑前开始短暂地怀疑人生。
祝愿老崔和大佑成功,到那时海峡两岸,一边一个鲍勃·迪伦,谁也别争,谁也别抢。
大时空中的小人性
阅读刘慈欣先生的科幻小说《三体》,犹如当初看金庸,上瘾。这是我读到的最好的中国科幻小说。写童话的人,如果自己都不相信那是真的,就写不好。我感觉,刘慈欣相信自己的理论,相信那不是单纯的幻想,而更是科学的预言。小说的起点是中国的“文革”,终点是太阳系画一样地毁灭,人类最后的亚当、夏娃逃往宇宙深处。微观上,从质子说到宇宙坍塌,时间上,更是跨越了两千万年。
阅读中,因为要吃饭、睡觉,必须从书里出来,于是现实显得太憋闷,好像被关进了一个封闭的盒子里。赶快回到小说中,顿觉天地高远,时间浩荡,心胸为之畅快。
小说中的人物,通过冬眠进行时间旅行,每到人类的关键时刻,苏醒,做点挽救或者破坏的事情,然后再睡,一直到时间尽头。
空间上,作者想象了多维空间的可能,最后的毁灭,一个缺德的外星人朝太阳系扔了一个二维的小纸条,整个三维的太阳系像高处的水遇到了引力,奔泻向二维,整个人类太阳系“九大行星”躺倒成一幅画,应验了北岛的诗句:人们在古老的壁画里,默默地永生,默默地死去。
除了这种坐过山车一样的心理快感,小说也提出了一些严肃的问题,比如,外来生命对我们是否有害,人类善恶的尺度适用于其他文明吗?前一阵,科学家霍金也警告人类,不要总是天真地呼唤外星人,别引狼入室。这跟作者的思路不谋而合。
另外,小说启示我们地球该建立一个应对人类危机的权威的组织,不是街道大妈似的联合国。比方这次日本的大海啸,需要各国协同作出更宏观的反应,不然的话,覆巢之下将无完卵。
相比小说时空想象的丰富宏大,里面的人物略显平面化,其中的罗辑博士沉迷于醇酒美人中,放荡不羁且玩世不恭,关键时刻,浪子化身为英雄,力挽狂澜,怎么看都很像大侠令狐冲。
小说描写的理想女子,大多是那种长发飘飘的文静淑女,一个典型的理科生的梦中情人。有些情节也似曾相识,比如地球人和三体人的恩怨纠葛就很像中国和日本的某段历史。不管整个宇宙科技发展到如何神奇的境界,可一撕破脸打起来,还是那个许文强的上海滩。
康德说,人有两种敬畏:一个是头顶无限的星空,另一个是内心无限的思想。小说家对前者的探索已经神游银河系了;而对于后者,可能还没出中国的国境线。
诗人的节日
每年的3月26日,是诗人海子的忌日。各地的诗人总会举行一些诗歌诵读会。如今像海子这样浪漫主义一生的诗人已经绝迹了,就像身躯庞大的恐龙,无法继续存活。浪漫一辈子是很奢侈的事情,需要整个中东的油田提供燃料,供你燃烧。最后,燃烧自己的身体,凤凰涅槃。浪漫主义者都是些复古的人,永远地停留在童年和空气新鲜的古代。就如海子的诗句,在里面很难找到日常的词汇,他是那种缺少人间烟火气的天才。
一些诗歌评论家愿意把海子的死亡升华到形而上的高度,定格成一个象征符号。但我更相信西川先生的话,他曾经讲述海子的妈妈伤心地用乡音为她的儿子唱挽歌。他是那个普通妈妈的孩子,请不要过早地把他的死升到旗杆上。有一阵,人们很热衷于谈论诗人的自杀,对于诗歌本身,倒并不在乎。其实,每年也有很多普通人自杀,但我们无法把诗人看成普通人。当初“梨花体”风行天下的时候,大家非议这种诗歌谁都能写。是啊,谁说过诗歌普通人不许写呢?诗性如佛性,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2010年又出现了“羊羔体”热,官员竟然也写诗了,人们不适应恰恰说明我们的公仆的文化已经缺失很多年了。想当初,杭州的“市长”,白居易、苏东坡,写得天翻地覆的,可没见当时的舆论大惊小怪。
诗人的死可以成为节日。屈原投江,就给了我们一个端午节。吃粽子碰鸡蛋,拴红绳插艾草。美好的一天,淡化了屈原的悲壮,人们更愿意相信,他是一条鱼,快活地回到了水里。在多年之后,3月26日,也将风化成一个节日吧?或许还会有法定的假期。就像曾经喷发的火山冷却后成了供女人孩子们洗浴的温泉。
而2011年,我们会在这一天,唱歌诵诗,为云南还有日本的地震募捐。北京的主会场,有小河、万晓利、张佺、张玮玮、王娟、刘2等民谣大腕;我在绍兴设个小小的分会场。我们将用诗和歌换取些粮食、药品,送到困难人的手中。
所以,诗歌是有用的,看得见闻得到,踏踏实实地揣在心里,一摸,让你放心,硬硬的还在。
星星与命运
近来聚会,常有人问起:“老周是什么星座?”答曰:“射手座。”大家就“哦”的一声,会心地笑起来,仿佛集体参透了命运的秘密。
星星何辜?它们在太空受极冷极热的折磨,还要为人类的衣食住行负责。
网上有几个星座大师的豆瓣小组,有朦胧诗派的,语言充满了明喻、暗喻和象征,其飘忽复杂程度几乎等同于人的命运密码。还有现身说法的,我是什么星座的,二十九岁那年,也遭遇过同样的事情云云。还有说好不说坏的,过去两年如何,现在以后都好了。这些大多是语词游戏,你在语言迷宫里苦苦求索,找到出口,以为是命运的出口。
可要是说星星跟人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不信。它们催发太阳发光的动力,也催发了我们的生命,波德莱尔说,“大自然就是个象征的森林,人从性别模糊的孩提时代到男女有别的壮年及至分不清性别的老年,正是行星公转的椭圆轨道。”有智慧者,可透过万物看到人生之真谛。古希腊人看鸟飞的轨迹,古中国人看烧裂的龟甲,吉卜赛人看杯底的咖啡渣,但与其观察外物推测人生,不如直接正视自己的内心,反正难度差不多。
我相信,人有命运,只要生活在地球上,地球自身的万有引力就是我们的命运。然而,人能通过努力改变它,集中人力物力,研制飞船上天,克服重力,飞向太空,这是对地球命运的超越。你不喜欢你的命运就努力造飞船,脱离脚下的重力,就是奔向另外生活的开始。这道理虽然不神秘,但亲切有效,就如与你相依为命的爱人,日久见心。
《了凡四训》里讲了一个人,他一辈子的命都被人算准了,好无聊啊,且一一得到验证,后来他受高人点化,发了疯似的做好事,结果命运转向了。本来故事是宣传善有善报的,我更愿意理解是集中能量,做人生的突围。就算相信善恶有报,也是对自己信誉负责到底的好态度。这是一切法律和社会契约的心理基础,强如现在的“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结果,生者和死者都漂在洪水里了。
平凡的奇迹
——马拉默德《魔桶》导读
《聊斋志异》中写一个和尚能闻出文章的好坏,好文让他心旷神怡,坏文令他屁滚尿流。
在下不才,抽抽鼻子也试着闻一闻马拉默德小说集《魔桶》的味道,旧衣服上的灰尘、梅雨天的书房、黄昏小巷微凉的夕光、粘皮革的胶水、杂货店里的油盐酱醋,这些气息混合成他小说素朴的灵魂。
同样是犹太作家,卡夫卡目光专注于未来,奥斯威辛的阴影投射在他寓言般的小说里,而作为后来者的马拉默德从事的是繁重的修复和重建。屠杀已经结束,焚尸炉早已冷却成纪念馆,劫后余生的日常生活意义何在?上帝、天使,以及对人类的救赎,都淹没进琐碎生活的噪音中。他写修鞋匠、拉皮条的、开杂货铺的,小小的辛酸、小小的幸福和期盼,背景是已经过去的六百万人的死亡。宏大的时代惨剧,会不经意间从平淡生活的裂缝中冷风般吹进来。小说《湖畔女郎》,写一个观光游客泡妞又被欺骗的平凡故事,但最后,犹太姑娘扯开衣服,胸脯上刻着编号,那是集中营的痕迹。“我是犹太人。我的过去对我很有意义。我十分珍视我以往所受到的苦难。”犹太姑娘的乳房如一束光破云而出,照亮全篇,前面的文字像春天的蜜蜂一样嗡嗡地活过来,有蜂螫的疼痛,也有蜂蜜的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