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了“广州华语金曲”颁奖晚会,凭借唱片《牛羊下山》荣幸地获得了最佳民谣艺人奖。晚会在华丽的中山纪念堂举行。艺人休息的后台,是个地下室。长长的曲折的走廊,两旁是一个个小化妆间。化妆间的门上,写着里面艺人的名字。我和另外的歌手吴虹飞,名字都被写在走廊旁的墙上,有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我问:“为什么没有独立的休息室?”工作人员声称房间不够了。“那我们为啥就要在走廊里候场呢?”答曰:“别人都有公司。”突然我想起,上海的“顶楼的马戏团”也来领奖了,我和他们很熟,干脆去他们房间休息吧。等工作人员带我们过去一看,心理就平衡了,在走廊的另一个拐角,墙上写着:顶楼的马戏团贵宾休息室。级别跟我差不多。
然后开始领盒饭了,由于中山纪念堂庄严肃穆,所以不能在室内就餐,大门口小广场上,发盒饭,就地进餐,我感觉很亲切,大明星、小明星蹲在广场上,捧着盒饭,狼吞虎咽,歌迷三个一堆儿两个一伙儿地围在周围,高兴了还可以夹上一筷子,其乐融融。但实际上,这个场面并未出现。2005年,我第一次参加颁奖晚会,也有个有关盒饭的记忆。在北京奥体,发了盒饭,还没来得及吃,要走红地毯了,盒饭扔下,又怕回来找不到,索性把它当奖杯抱着,走过红地毯。到了台上,群星璀璨,有孙燕姿、周杰伦,我悄悄地把盒饭藏到凳子下面,等晚会结束,把这个能吃的奖杯一直带回香山。一个草根歌手的真实嘴脸暴露无遗:就关心吃和住。
回到当下,红地毯又铺在前面。我们在排队等候中遇到了吴虹飞。她这次获得了一个最佳编曲奖,但没有演出任务。主办方说她可以不必走红地毯了。但阿飞一再坚持不怕辛苦,一定要走。我们正聊得起劲,一回头,前面的人都走光了,好像红地毯要卷起来,仪式要结束了。旁边的“星外星”老板周小川打抱不平:“还有俩没走呢。”我们俩就仓皇地一路小跑了过去。
到真正上台演出了,我的运气很坏,舞台上的监听音箱没有声音,我只能通过巨大的剧场的回音来判断自己唱的是什么。演完心里堵得慌,好像跟一个会吸星大法的敌人打了一仗,感觉不到音乐的快乐,只有疲倦和郁结。在我们业内有这样的理论,不好的演出感觉自己被扣了几分。好在第二天还有一场,是华语金曲为了纪念一百年的音乐历程,在“TU凸空间”举办的我和台湾“野火乐集”的陈永龙、陈世川的两岸音乐会。到时候亡羊补牢吧,争取把这扣掉的几分加回来。
第二天晚上,广州“TU凸空间”,早早就有人在酒吧外排队,来自台湾“野火乐集”的陈永龙,穿着一身闪闪发亮的酷似迈克尔·杰克逊的服装闪亮登场。他先唱了台湾卑南族民歌《山》,声音像风中的丝绸,舒卷自如,流光溢彩。紧接着,他翻唱了台湾音乐泰斗李泰祥的经典曲目《答案》、《告别》,台下的观众静悄悄地聆听,仿佛身处的不是酒吧,而是一个秩序井然的音乐厅。稍后,是“野火乐集”的另一个歌手陈世川上场,他长得据说很像猫王,风格更摇滚些,大开大合,调动台下的观众和他一起唱台语民谣。最后是我黑暗登场。
我们演出的主题是“时间与山”,我说,台湾拥有那么多林木如画的好山,大陆的山上树大多都被砍光了,我们只有漫长曲折的时间,所以他们唱山歌,而我翻唱一百年的时代金曲,从《教我如何不想她》开始,经历《松花江上》、《永远的微笑》,一直唱到《凯旋在子夜》、《恋恋风尘》、《不会说话的爱情》,最后回到百年前,以李叔同的《送别》落幕,一百分钟,横渡百年波涛汹涌的大历史,以歌为舟,用琴作桨。
演出很成功,现场的观众自始至终安静地聆听,我们一起爬上了山顶,穿越漫长的时间。热烈的掌声成为跋涉者的终点。
最终,昨天走失的羊又回来了。海峡两岸,完美地在音乐中统一了。
我们就要唱方言
每个城市都修座天安门吗?每个人都要说普通话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样戏曲就无处容身了,民谣会无家可归。不知何时,中国音乐人自觉地转身,不再满口外语单词,死盯着披头士、平克·弗洛伊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广东粤北人杨一骑着“二八”自行车去陕北,唱起信天游,一口西北腔,土得掉渣。江苏怪杰左小祖咒,自己索性发明了一种荒腔走板的方言,仿佛南方小城弄堂里的叫卖声,摇摇摆摆,咣咣当当,正大光明地拒绝普通话。
方言里埋藏着祖先留给我们的宝贝,家传绝招,锦囊妙计,取之不竭。新世纪初,横空出世的甘肃“野孩子”乐队,一路唱着《黄河谣》、《早知道》,进了北京城,兰州话随之在地下摇滚圈尊贵起来,乐手们打招呼,都改成:“好着呢?去哪哈?”
唱摇滚都要用嗷嗷叫的北方话吗?来自上海的“顶楼的马戏团”乐队,唱地道的上海话,化娘娘腔为大朋克。他们宣称:我是一个上海人,死也要死在美丽的上海。
广东海丰“五条人”乐队,一水儿海丰话,出版《县城记》,音乐优美,诙谐,暴躁,好像在提醒:我是个温和的南蛮子,你可千万别惹我。
贵州的民谣新星尧十三把柳永的《雨霖铃》翻译成了贵州织金土话,简直是不亚于原文的经典翻译,让你恍惚间感觉柳永就是一个吃酸汤鱼的贵州老表。“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贵州版:
我要说走嘞,之千里嘞烟雾波浪嘞/啊黑拔拔的天,好大哦……拉们讲,是之样子嘞,离别是最难在嘞/更球不要讲,现在是秋天嘞/我一哈酒醒来,我在哪点/杨柳嘞岸边,风吹一个小月亮嘞……
方言准确有力,说着过瘾,尤其是骂人的时候。要过春节了,回到老家对着爸妈用普通话字正腔圆地说“父母春节好”,别人就会惊诧并笑话你,以为你是从春晚中走下来的。
近日听说有关部门下令,限制广州媒体在电视台、电台用粤语播音,闻之大不以为然。我们已经够能拆了,不要再把语言拆成一个大广场。我们的父辈和我们的祖先住在我们的方言里,无论天涯海角,只要我一开口,你就知道我从哪儿来。虽然脚下没有属于我们的土地,但在方言里,我们和祖先可以入土为安。
风吹雷劈音乐节
1
四月下旬的江南,忽晴忽雨,天气无常。2011年4月23日,周庄民谣诗歌节开唱。周庄号称“中国第一水乡”,新修了一条台湾街,其实更像一万年以后有关台湾的一个山寨博物馆。路边有一个大玩具一样的集美火车站,还有一个台湾电影院,里面正循环放映《海角七号》,一排排座位空无一人,让我们望而却步。我们入住的酒店就在台湾街旁,里面回廊纵横,幽深又幽深。走上二楼,要穿过两边绘着仿古壁画的长廊。走廊的深处,回响着我们的脚步声,让人想起了电影《闪灵》。最后拐十八个弯,才到房间。
经过一番迷宫般的探索,我们找到了同来参演的实验艺术家——小河的住处,约他一起吃饭。大家见面,都一脸愁容,到底愁从何处来?忽然觉悟到,是这个大酒店卡夫卡一样的气氛感染了我们。在席间,小河说,自己刚做完手术,腰疼得受不了。2010年,他从两米高的舞台上,怀抱吉他一跃而下,双脚骨折,躺了几个月,今年腰椎间盘突出症又发作了。大家不再聊音乐、效果器,而是兴致勃勃地说上了养生、中医、打坐参禅。这时,一只拖着断腿的流浪猫卧在饭店门口,小河见之动容,夹了一块鸡肉,招呼它来吃,还很伤感地觉得所有的生命伤筋动骨都不好过。为了改变下气氛,小河讲,他在来的飞机上,听到头等舱有人叫他,一看,原来是参加演出的老狼,他刚想过去攀谈一番,用小河原话:空姐一个眼神,制止了他,瞬间把他打入了经济舱。
第一天演出结束,诗人和歌手们齐聚一堂,要进行一次民谣与诗歌的对谈。大多数诗人十几年前我们都打过交道,他们是那时风起云涌的“下半身”诗歌运动的主将们,如伊沙、沈浩波、巫昂等。我记得1999年在北师大的一次诗会上,我还上台挑衅过他们的诗歌理论,但是这次谈得非常融洽,没有吵架。巫昂还拿出了她的一首诗《需要性》,要求我和小河现场谱曲并演唱。我就把它唱成了一个铿锵有力的版本,小河唱了一个软绵绵的山地迷幻版。
我演出那天,照例带了瓶酒,放在台上,边喝边唱。几曲唱罢,台下喊:“老周,喝的是啥酒?”我举起瓶子,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八块一瓶,超市有卖。”这一唱一和,好像电视广告。
在演出现场,我们遇到了忧伤的老板——左小祖咒。前一阵他老家亲戚的房子要被拆迁,左小挺身而出,四方呼吁,我问他结果如何,他笑说,已取得阶段性的胜利。左小真是一个有预言性的音乐家,前两年他写了一首歌,叫《钉子户》,制作这首歌的时候,他还邀请我们去给他伴唱:“钉子户,钉子户,我是一个钉子户。”结果,这首歌还没有正式上市,他岳父家的房子就被他不幸言中。
2
2011年4月29日,响晴白日,苏州吴江“草莓音乐节”单方面宣布“因雷电交加,舞台基础设施受损”,音乐节被迫取消。很多乐迷都在路上了,闻此噩耗捶胸顿足,但天意不可违呀。
3
2011年4月30日,北京沙尘蔽日,通州运河公园,“草莓音乐节”现场开唱。台湾歌手林生祥前些天到绍兴跟我劫后余生般地感叹,北京的沙尘暴,那真是塔克拉玛干啊。此日他又在北京演出,他真是跟沙尘暴结下了不解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