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恨的本质毫无区别,都是自私。
1“我在死人身上见过这个……”
干了整整六年刑警,侦办过数百件大大小小的刑事案件,后来实在有些厌倦。去年,女儿三岁,老公陆超铁了心要跟我离婚。原因很简单,没有哪个老爷们儿能忍受媳妇成天成宿不回家。
离婚后,我心情很差,自责的情绪严重影响了工作。同时,也为了更好地照顾女儿,就想办法托关系调到机关老干部处,还挂了一个副处长的名。虽说不用拼死拼活地干了,职级也比刑警队高了半格,但在那样的地方待着,基本上也就相当于混吃等死。
那年快到重阳节,根据局领导“关爱老干部,开展新活动,打造闪光点”的指示,处里开展了一系列文娱慰问活动。其中有一项工作由我负责,具体是组织部分离退休老干部票友演出一台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
我琢磨着可以搞得正规一些,就专门跑到市京剧团,希望能够得到一些专业帮助,并许诺活动结束后会给予丰厚的资金回报。
近些年京剧不吃香,团长对我的来访特别欢迎,尤其是听到那个钱数,更是将一张白胖脸笑成了菊花,不但当场就指定了导演,还表示要免费提供京胡、锣鼓等伴奏乐器。
首次排演那天,团长亲自把导演和伴奏乐器送到了市局老干部活动中心。然后他也没走,跟我坐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那些老干部咿咿呀呀。
中午排演结束,大家纷纷去食堂吃饭,一名退休老刑警满脸严肃地拉住我,说有点事要跟我谈谈。
这名退休老刑警叫张福祥,是局里的老字辈,我们平时都叫他老张。
老张是敲平鼓的,他说在鼓面上看到一些奇怪的花纹:“似乎……似乎……”他似乎了好几句,也没似乎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最后摇摇头,说这件事不好说,非拉着我亲自去看看。
那面平鼓不大,直径四十多厘米,看得出使用的年头已经很久了,鼓身的红漆脱落不少,露出块块暗黄色的内质木纹,鼓面有些发黑,脏污的地方也很多,看着像山水画似的。
老张用手抹了几下鼓面,指着一个模模糊糊的花纹让我仔细看。
我突然发现,鼓面上竟然画了一只鹰……
老张叔掏出擦老花镜的鹿皮,在嘴里蘸了点唾沫,然后在鼓面上使劲蹭了起来。渐渐地,鼓面干净了许多,上面的鹰形花纹变得越发清晰。
那是一只展翼高飞的鹰,双翅延展开来超过20厘米,通体暗绿,笔画粗狂豪放,雄鹰的凌厉之势扑面欲出。不过从花纹的质感和刻画的方式来看,更像是刺青,而不是简单的笔墨图画。
听我发问,老张微微点头,说:“没错,这就是刺青,而且以前我还看见过。但……是在一个人的身上。”
他的话让我一愣:“您……说这是张人皮。”话一出口,我自己都乐了,这怎么可能是人皮呢,摸着鼓面的质感,完全是牛皮。
我觉得老张是在和我开玩笑,问他是不是记错了,要不,同样的花纹刺在鼓面上也是没准儿的事儿。
老张摇摇头:“这只鹰我记得太深了,何况,它还不是刺在活人的身上,是……”
他回头看看,确定屋里没人,然后盯着我的眼睛,阴恻恻地说:“是刺在一个死人的身上。”
“我去……”老张的话让我感到身子有些发冷,“不能吧,这事儿……这事儿也太夸张了。”
老张肯定地点点头,拉我坐下来听他慢慢说。
2抓捕失手
20世纪80年代初,我市街面上活跃着一个流氓团伙,为首的叫郝雷。这个郝雷生得人高马大,一身的腱子肉,曾经在市体校摔跤队做过几年运动员,退役后也没心思上班,就纠集了一帮社会流氓和街头混子,专门做些打架斗殴、调戏妇女的事儿。发展到后期,团伙人员上升到四十多个,手里光是强奸妇女、致人重伤的案子就不下三十起。
1983年夏季,全国“严打”战役开始,市局刑警队一举端掉了这个团伙。当时负责抓捕郝雷的,就是重案中队的队长老张。
那次抓捕是在8月某天深夜,事先根据内线上报的消息,当晚郝雷会住在一个情妇的家里。
出于稳妥,老张早早就带着三名同志摸到了郝雷情妇所住的平房外熟悉地形。
看到屋里的灯灭了很久,几个人轻手轻脚地跳进院子。老张举着枪,一脚蹬开了房门,第一个冲进去,其他人也跟着蜂拥而入。
床上的两个人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被他们用枪顶住脑袋给控制住了。
拉开灯一看,正是郝雷和他的情妇。可以说,抓捕工作进行到此时还是很顺利的。
一名刑警勒令两人披上衣服穿好裤子。正要戴手铐时,郝雷趁民警没留神,身子在炕上猛地一挣,把拽着他胳膊的两名刑警甩开,同时一脚踹翻戴手铐的那名刑警,然后噌一声蹦下床,光着脚丫子就往外跑。
站在旁边的老张立刻反应过来,骂了句“×”,几步蹿上去,伸手向郝雷的肩头抓去。
但老张的手还是短了那么一点儿,只把郝雷披着的外衣抓掉,后背上一只鹰形刺青在灯光下异常醒目。不过,他的指甲却划破了郝雷背上的皮肤,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印。
郝雷顾不得疼,冲出院子,翻墙跳到外面,老张也跟着追了出去。
老张年轻时练过散打,体力自然没得说,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在深夜的街道上快速奔驰追逐着。
当时老张也想过开枪,但又怕瞄不准把人打死,将来案子没法深查,只好紧紧地跟在郝雷身后猛追。
其他刑警一开始也跑在后面,可根本撵不上来,慢慢地越落越远。七拐八拐,当郝雷和老张跑进一条胡同时,后面已经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了。
这是一条狭窄的死胡同,两侧都是普通住家平房,黑黢黢的一片,估计人都睡觉了。胡同兜底处有一道高3米的围墙,后面就是贯穿城市的玉阳河,安静的夜里,哗哗的流水声清晰可闻。
见前面没有路,郝雷停了下来,靠在墙壁上大口喘气,恶狠狠地看着随后赶到的老张。老张也是筋疲力尽,胸口生疼,但还是死死地盯着郝雷,以防他狗急跳墙。
当晚月亮很大,白亮亮的月光下,两个男人用冰冷的眼神对峙着。
郝雷喘匀了气,压着嗓子声跟老张哀求:“大哥,给条路中不,以后我一定有讲究。”
老张骂了句“×”,说你脑袋想啥呢,伸手掏枪,不料却摸了个空,估计是在刚才的追逐中掉落了。
看老张的动作,郝雷立刻明白了,瞅老张一愣神的空当,猛扑上前,拳头带着风朝老张面部猛砸过来。
老张反应极快,一歪头躲过,二人近身扭打在一起。
激烈的肉搏中,老张慢慢占了上风,眼瞅着要把郝雷制伏压在身下。
突然,老张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随之眼前一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3一个死了二十多年的活人
说到这里,老张摸了摸后脑勺,闭嘴不吱声了。咋关键时候还给掐了呢,听得入迷的我急忙催他快说。
老张嘘了口气,说睁开眼睛郝雷早跑没影了,我在胡同口足足躺了半宿,好悬没打出脑震荡。同来的这帮小子太熊,竟然快到早上才找到我。根据事后调查,那晚我是被半块砖砸中后脑的。至于是谁干的,不知道;郝雷跑哪儿去了,也不知道。不过点儿正的是,那把跑丢的枪还是找到了,要不,我这身警服也穿不到退休。
听老张说郝雷跑了,我有些泄气,但一想到那面鼓,赶紧又问他后来的事情。
老张说事后队里一直在追查郝雷的下落,可把城市都翻过来了,却连一根毛儿也没捞出来,估计是潜逃出去了,就四处发协查通报,可也没什么消息。直到半年后,S省J市公安局给咱们打来电话,在当地破获的一起流氓团伙纵火案中,有一个被烧死的人好像是郝雷。
得到这个消息,老张立即带人赶到J市。据当地警方介绍,J市本地有两个较大的流氓团伙,经常为了地盘之类的事情发生斗殴,但都规模不大。1983年“严打”期间,这帮人消停了不少。1984年一开年,两伙人又掐了起来,其中一伙把另一伙罩着的舞厅给点着了,当时烧死不少跳舞的,还有几个看场子的保镖。
案发后,两方面的人都给抓了起来,大家一起辨认尸体。其中有人说,一个被烧死的保镖叫郝雷,是年前从我市潜逃过来的,扑到这里的老大手下做了个打手。J市警方翻出协查通报一看,还真是通缉犯,于是立即把这个情况报了过来。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了一句:“您看见了,是郝雷不?”
老张晃晃脑袋:“都烧得乌漆麻黑不成形儿了,跟个烧鸡似的,谁认得出来啊。不过看那体型和块头,倒挺像郝雷的。我特意看了看后背,也烧煳了,什么都瞅不清楚。那会儿也没个DNA技术什么的,既然都说是他,还有人讲了郝雷的外貌,我们也只能当他是郝雷了。在那边待了几天,毛也没查着,尸体就给火化了。”
看我还有些不信,老张指着鼓面:“你看这个疤瘌。”在他手指的指引下,我注意到,在鹰状刺青的左翅膀位置处,有一条极淡的条状痕迹,有六七厘米长短,看着有点像抓痕。
老张一边摸着那条痕迹,一边说:“这条疤瘌是我抓出来的,所以我敢肯定我没有认错,这绝对是郝雷身上的那个刺青。可是,如果说郝雷已经在大火中被烧死了,那么这个刺青、这个疤瘌,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面鼓上呢?难道那晚被烧死的人不是郝雷?那他会是谁呢?如果说郝雷没有被烧死,而是后来被人扒皮做成了鼓,又是被谁扒的皮?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郝雷现在是死还是活?想不明白啊……”
听老张把整件事说完,我脑子有些混乱,看着那面平鼓发了会儿愣,眼前忽然闪现出一幕血腥的画面,一张巨大的人皮从郝雷的脊背上掀起,露出白色神经筋膜包覆下的不断颤动着的鲜红血肉……
4人皮鼓
既然鼓面疑似为人皮所制,这里面就很有可能涉嫌一起严重的故意杀人案。我和老张合计了一下,也顾不上吃饭,搬起那面平鼓,立刻将这一情况报告给刑侦副局长司马强。
司马局长听完我们的讲述也很惊讶,当年郝雷案件他曾参与侦查过,不过那时候他还是刚上班的小伙子。
为了进一步弄清真相,司马局长叫来刑警队队长肖天明和法医老刘。几个人坐下来研究了一下,最后决定由老刘立即对这面鼓进行材质鉴定,务必弄清是否确为人皮制成。同时,把京剧团团长找过来,向他仔细询问这面平鼓的来历。我和老张作为本案的相关当事人,也参加了询问工作。
根据团长的回忆,这些年团里经费紧张,许多伴奏乐器都没有更换过,全是些用了多年早就破烂不堪的老家伙,他也说不清这面平鼓是哪年进来的。要是想了解具体情况,还得问问团里看库房的老孙头。
估计是看我们的表情不对,他问我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一面破鼓怎么让我们这样重视。我们都说没啥事,就是随便问问。
肖天明顺嘴扯了一句:“这面鼓可了不得,没准儿是个古董,需要鉴赏鉴赏。”
送团长回去的时候,他小声地问我那面鼓真的是古物吗。我斜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立刻来了精神,说那能值多少钱?我微微一笑,用特别神秘的语调告诉他,不能说啊,说出来能吓死人。他哈哈大笑说,我怎么看不出来呢,不过,你们用完了得还给我。
送走了将信将疑的团长,司马局长叫刑警内勤把二十多年前郝雷组织流氓团伙案的老卷宗从库房里翻出来,足足二十多本,大家每人分了几本,细细翻看起来。
郝雷流氓团伙在本市的卷宗记载得十分详细,但到了主犯郝雷致死这一情节时,由于是异地办案,里面的内容实在是很含糊,现在看来,存在着大量的疑点和证据缺失的情况。但由于当时缺乏必要的技侦手段,再加上也确实没什么线索,案子也只能那样草草地结了。
看过全部卷宗,司马局长决定,结合老张在鼓面上的发现,一旦法医检验结论证实确为人皮,将立即呈请立案,组织警力开展侦查。
当天晚上临下班前,老刘提交了关于那面平鼓的法医学物证检验报告,结论证明鼓面皮质中确实含有人类组织成分。
老刘告诉我们,他先是用刮刀割取了一小片检材,通过元素分析和纤维类比,最初的试验反应是牛皮。可觉得不太靠谱,老刘又用多诺万核酸溶液浸泡提纯,做了DNA检验,结果发现里面真的含有人类DNA。但从外观和质感来看,鼓面确实是牛皮制成的,可为什么会发现人类的DNA结构呢?
在高精度电子显微镜的纵向观察下,原来鼓皮共分两层,最上面的一层才是人皮。而且,是通过一种极为复杂的手段粘在牛皮表面的。
这张人皮平均厚度不超过3毫米,刚好是皮肤表皮层的覆层扁平上皮,与鼓面牛皮粘得非常牢固,若非借助显微镜,根本无法分辨。这面鼓的制作工艺极为复杂,所用的胶质也非常特殊,暂时还无法检验其具体成分。
得到这一结论后,司马局长当即报告给一把手局长,经局长批示,人皮鼓事件被正式定性为刑事案件,并在刑警队内部成立了特别专案组。
因为当时队里大部分警力都忙着搞一起省厅督办的系列抢劫杀害歌厅小姐的专案,为了补充警力不足,我以借调的名义暂时回到队里,协助他们进行人皮鼓案件的侦查工作。
离开刑警队后,我一直没有参与过任何案件的侦破,赶上这次机会,又是这样一个离奇的案件,我突然又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
专案组研究了一下,认为鼓面虽然已经通过法医检验被证实为人皮所制,而且也有老张的客观指认,但是仍不能从根本确定为郝雷的皮,这就需要找到郝雷的近亲属,进行DNA同亲源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