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长安
公元七五七年,激动的李亨再次流下热泪。
此时,十月二十二日,李亨一行抵达望贤宫(陕西咸阳)。在这里,他收到了洛阳光复的消息,他只想找一个人一起庆祝,这个人就是李泌。
然而,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
就在几天前,李泌向李亨辞行,他要重新开始自己的隐士生活。李亨苦留不住,只能任由他离去,前往他选定的隐居地——南岳衡山。
为了最大限度地补偿李泌,李亨命令衡山所在郡官员为李泌在山中建造馆舍,每月按照三品高官的标准给予供应,李亨所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李泌挂冠而去,留给李亨满腹的惆怅。
同样是生活在一起的人,做人的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许久之后,李亨又打起精神,眼下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还不是惆怅的时候。
公元七五七年十月二十三日,李亨重返长安。长安百姓出城迎接,人群绵延二十里不绝,百姓中有人欢呼万岁,有人喜极而泣,此情此景,让李亨也有些动容。
真是造化弄人,一年前狼狈出逃时,何曾想过会有今天?
穿过欢迎的人群,李亨入住大明宫。
这时,御史中丞崔器给李亨导演了一场认罪秀:
所有曾经接受过“大燕帝国”官职的前唐朝官员被勒令摘掉冠帽,赤着双脚,集中于含元殿前,双手捶胸,以头磕地,大声高呼有罪。在他们高呼有罪的同时,行刑士兵手执兵器在一旁横眉冷对,唐朝文武百官则在一旁看着这些前同事的蹩脚表演。
李亨眼角冷冷扫过,心底蹦出了两个字:活该!
同样的一幕在洛阳也曾上演,高呼有罪的人群中,有几个熟人,比如陈希烈,比如张均,比如“诗佛”王维。
如何处置这些人呢?李亨在心里问自己。
这一问让李亨头疼不已,算了,暂且放下,日后再说,眼下最大的事是太上皇重返长安。
就在李亨重返长安同一天,李隆基从蜀郡起驾,踏上返京之路。
一个月后,李隆基抵达凤翔郡。
一入凤翔郡,李隆基便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
随行六百士兵将所有武器缴入凤翔郡政府所属军械库。
命令其实也不奇怪,这是李隆基主动解除武装向儿子示好,表明自己此次回来只为享受天伦之乐,不想其他。
具有对比意义的是,就在李隆基解除六百士兵武装后,李亨派出的三千精锐骑兵抵达凤翔郡接驾,他们负责太上皇的“安全”。
老子对儿子放心了,儿子对老子开始不放心了。
有点意思。
不放心归不放心,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十月二十三日,李隆基抵达咸阳,李亨一行前往望贤宫迎驾。
李隆基先到一步,在望贤宫南楼稍作休息。这时李亨已经作好了准备,他脱下黄袍,穿上紫袍,这意味着他将以太子身份拜见李隆基。
李亨骑马进入望贤宫,一看到南楼,李亨翻身下马,一路小跑前往南楼,在南楼门口,李亨跪地叩拜起来。
李亨叩拜的当口,李隆基已经下楼迎了上来,他抚摸着李亨,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眼泪包含着很多内容。
看李亨穿一身紫袍,李隆基顿时招呼起来,向李亨的随从索要李亨的黄袍,随从将黄袍递到李隆基手中,李隆基伸手就要给李亨披上。
李亨跪在地上一个劲拒绝。
李隆基对李亨说:“天数、人心都已经归你了,只要使朕能颐养天年,就是你尽到孝道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亨“勉强”接受了黄袍。
到了登殿的时候,李隆基迟迟不肯登入正殿,李隆基推辞说道:“这是天子的座位。”言下之意,朕已经是太上皇,不能再登正殿了。
好说歹说,李亨才把李隆基让进了正殿,父子俩的“父慈子孝”相得益彰。
第二天,李隆基、李亨准备从望贤宫启程,李亨亲自为李隆基调好马缰绳,然后把马牵到李隆基面前。李隆基翻身上马,李亨牵着马缰绳在前面引路,走了数步,李隆基叫住了李亨,说什么也不让李亨再往前走了。
李亨只好上自己的马在前面引路,身为皇帝的他,刻意避开只有皇帝才能使用的御用大道。李亨用此举是向李隆基表明:在他的心中,李隆基才是真正的皇帝。
李隆基虽老,但心明眼亮,这时他恰到好处地感慨道:“朕当了五十年天子,从来没有感觉到尊贵,今日当天子的父亲,才感到无比尊贵!”
好演员!
强烈建议将李隆基的台词向历朝历代的太上皇推广!
“父慈子孝”的李隆基父子在一路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回到长安,当晚,李隆基入住兴庆宫,时隔一年多的时间,他终于回到了长安宫城。
十二月二十一日,李隆基登上宣正殿。在这里,他将传国玉玺交给了李亨,李亨“百般推辞”后终于接受。
至此,“先上车后买票”的补票手续终于完成了,李亨成为货真价实的皇帝。
在李亨成为真正皇帝的同时,李隆基的太上皇生涯也正式开始了,他成为继高祖李渊、睿宗李旦之后唐朝第三位太上皇,他们都是被儿子提前抢班夺权,提前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生命。
从此之后,李隆基存在的价值就是为白居易的《长恨歌》提供素材,仅此而已!
有赏有罚
补齐了当皇帝的全部手续,李亨开始秋后算账。
秋后算账,有赏有罚,于是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哭笑不得。
赏罚之前,李亨宣布大赦天下,不过安禄山及其同党、李林甫、王 、杨国忠并不在被赦免行列,他们被李亨牢牢地钉在耻辱柱上。
接下来,是赏:
广平王李俶晋封楚王;
郭子仪加封司徒;
李光弼加封司空;
高力士、陈玄礼等护送李隆基到蜀郡的官员,裴冕等跟随李亨到灵武郡的官员全部加官晋爵;
忠于王事的李憕、卢奕、颜杲卿、袁履谦、许远、张巡、张介然、蒋清、庞坚等一律追赠官职,同时授予他们的子孙官职;
阵亡将士家属,一律免除田赋、劳役两年。
长长的赏赐名单中,没有当年的哥舒翰,也没有当年的高仙芝和封常清,在以成败论英雄的背景下,他们曾经的功劳都被遗忘了,他们的功绩都被封存到历史的云烟之中。
相比于哥舒翰、高仙芝,有一个人更惨。
上党节度使程千里。
程千里是唐朝一员名将,安史之乱时他负责镇守上党,由于上党地理位置重要,叛军屡屡攻击,都被程千里打退。
不甘心失败的叛军又一次卷土重来,领头是曾经与史思明一起围攻太原的蔡希德。
公元七五七年九月二日,蔡希德率领少量骑兵到上党城下挑战,程千里毫不示弱,率领一百名骑兵出城迎战。
程千里率一百名骑兵向蔡希德扑了过去,他想擒贼先擒王。
就在程千里快追上蔡希德时,蔡希德的援兵到了,程千里勒住了马,转身回城。
这下形势逆转,程千里在前面跑,蔡希德在后面追。
跑到上党城下,士兵早早放下了吊桥,程千里驱马上了吊桥,过了吊桥,他就化险为夷。
这时,意外发生了。
吊桥居然塌了。
程千里连人带马掉进了壕沟,不幸成了蔡希德的俘虏。
程千里仰天长叹一声,对已经过了吊桥的麾下骑兵说:“我不幸落到这步田地,这是天意!回去告诉诸位将军,好好守城,宁可失去我这位主帅,也不能失去上党城!”
骑兵含泪而去,把程千里的话传进了上党城。
眼看程千里被自己生擒,蔡希德以为攻城的机会来了,立刻挥军攻打。
打了半天,上党城固若金汤,比以前还难打。
程千里的话起了作用。
久攻不下的蔡希德引兵退去,将程千里押送到洛阳,安庆绪给程千里加了一个荣誉性的官职:特进,然后便把程千里囚禁了起来。
等到安庆绪放弃洛阳时,程千里与哥舒翰一起被杀害,没能等来洛阳光复的一天。
这次被俘,成为程千里一生的污点,以往功绩被彻底抹杀,虽然他同样忠于王事,但他却被刻意淡忘了。
如果程千里当场就义,他会被视作英雄,而他有过一段被俘经历,于是就变成了“狗熊”,这就是中国传统的一个荒诞逻辑。
实际上,只要被俘之后保持气节,没有做有害国家和民族的事情,同样应该视作英雄。
可惜,多数朝代做不到这一点。
发完赏赐的红包,该到了处罚的时刻。
如何处理那些投降安禄山的前政府官员,李亨头疼不已,一时无法定下基调,索性暂且羁押起来,由政府士兵严加看管。
李亨指定的羁押地很有讲究,不是别处,正是奸相杨国忠的旧宅。
不久,李亨指定礼部尚书李岘、兵部侍郎吕諲为皇家特别法庭法官,会同御史大夫崔器一同审理陈希烈等投敌叛逆案。
这个审判组合很有意思,崔器、吕諲为人苛刻,李岘为人宽仁,如此一个搭配,有点猴吃麻花——满拧的意思。
说满拧,满拧马上就来。
经过审判,崔器、吕諲得出了自己的结论,给李亨上了一道奏疏:
那些在叛军政府当官的前政府官员,属于叛国投敌,应该一律处死!
如果这个奏疏得到批准,几百人将命丧黄泉,其中就包括诗佛王维。
李亨看了奏疏,准备同意,他想一了百了,省得麻烦。
这时,李岘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