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泥土里行走得久了,我越发的讨厌城市。离开了大地,人要怎么生活?我也不喜乡村,不能被感受的土地,必定在默默地呻吟。”
“城里的人不幸福,他们在水泥地上劳碌,乡村的人也不幸福,他们在土地里刨食。只有小孩子,乡下人家的小孩子才懂得感受。风刮起来,那是风生气了。雨落下来,那是雨想家了。万物都有无穷的色彩。生活的忧虑苦闷打搅不了他们。小孩子的烦恼睡一觉就要忘却了,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又都是新鲜的了。”
我忽然想起些什么。不禁开口。
“我好像一直在寻找一双眼睛,直到我第一天遇见你。你让我想起一个扎总角的小孩子。每每看着你的眼睛,她的面孔就会在我的眼前晃动。她穿着红色的花肚兜,在无垠的田野上奔跑,她给遇见的每一只蝴蝶都取了好听的名字。她把野花编成花环顶在头上。邻家的男孩子给她摘下一箩筐青黄的橘子,她用芦苇把橘子串起,挂在脖子上。她笑的时候,和你一样,总要露出洁白的一排牙齿,嘴唇弯到眼角。爷爷骂她‘野孩子’,又宠溺地摸她的脑袋。阿爹每每看见,都要叱骂她一顿,勒令她把这些花儿果儿的丢掉。她看见她的心爱之物被丢进猪圈里,猪崽子哼唧着把它们吃掉。
过了五岁生辰,阿娘就教她琴棋书画,阿娘说她和那些地里头的野孩子是不一样的,她家祖上曾出过大官的。爹爹也不可能一辈子困在地里,他必定要金榜题名。到时候,她就要拿出千金小姐的气度来,给爹爹争脸。爷爷也说,你娘这是为你好,学好了礼仪,将来才好找一个好婆家。
她不愿。被母亲关在屋子里,白布条把脚裹成了三寸金莲。
她也曾抵抗过,在来客面前故意露丑,把琴棋书画演示得乱七八糟。可她实在受不了教养嬷嬷冰冷的目光和生气的脸色,顺从了。屋外的太阳好久也不曾见过。连如厕的时候,也有教养嬷嬷跟着,提醒她保持姿势优雅。
她渐渐的枯萎了,却还是演出一幅淑女的样子来,牢牢记着行不露足,踱不过寸,笑不露齿,手不上胸。
及笄那年,她爹也没能考中科举,家里却被拖垮了,祖田卖尽,爷爷也早已过世。
为了谋取一官半职,他爹把她送给了县太爷。她在二十岁生辰那天服毒自尽了。也许,还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没能想起来。
这个女孩子应该只是我见过的万千悲情女子中的一个。可不知为什么,她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看见你,我总想起她,这是为什么呢?
你看,即使乡下的小孩子也是有烦恼的。被压迫的灵魂无论身处何地,都一样痛苦。土地不能缓解它。
人在土地里找不到安慰,自由的灵魂本身才是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