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趟过昏黑的草荡,狂风吹得凌乱的头发,是野草的形状。映跟在我的后面牵着毛驴,毛驴缩着耳朵前行,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我们沿着记忆中官道的方向返回,途中已经没有了行人,向左是灞桥,而向右是来时的方向。
我向右走,映沉默地跟着,记忆中来的路上有一座石料厂,石料厂往往在城外,尤其是用做碑的石料,这样与坟茔更近。
石料厂的主人住在一座道旁的木屋里,围着木屋是或立或倒的石碑,有的写着亡妻,有的写着家父,有的刚刚刻上了时间,黄初七年六月,有的明显放了很久,石碑已经入土三分,碑底是青草色。
我敲了敲门,一名佝偻的老人开了门,问我做什么,我说买碑。老人说什么要求,我说,没有刻字就行,越贵越好。老人说,贵的这里可没有,只有便宜的,贵的要去城里的碑林。我说,那就便宜的吧。老人说,屋后摞着的最上面那块。我付了钱。老人问我要不要送货,我指着身后的毛驴说,不用了。
将碑装到毛驴身上颇费一番功夫,因为映不同意。
映觉得碑太重了,毛驴承受不了,我解释这是块小碑,比她还轻,毛驴驮着毫无问题。映却觉得,她是毛驴的主人,毛驴驮她重一点也可以,但是碑是死物,毛驴驮不动。我解释她不过,就自己扛着石碑走了起来。
起初还能走几步,但是走得多了,就喘不上气,过了一会儿,开始下大雨,石碑滑了下来,我怎么也抓不起来,手有些脱力。
映骑着毛驴跟在我后面,也不帮忙,就这么看着,到我坚持不住了,才下来让我将石碑放毛驴身上。
我问她,怎么又肯了?
映说,总觉得我走的下一步就要倒在地上,这碑就直接给我用上了。
我知道她是假嘴硬真关心,也不说谢谢的话,就说,我的毛驴死了,我还没给它起个名字。
映说,我早就给毛驴起好名字了,叫折马。
我说,名字起的挺好。
映说,你的毛驴起名字了么?
我说,你会起,不如帮我起一个?
映说,叫灞水吧,毕竟是投灞水而死。
我说,它不喜欢这个名字吧。你倒是给了我灵感,我决定了,叫它灞桥。
映说,也好。
我们回到刚刚获得白骨贴的碑前,这附近是一个个坟包,大多没有碑立着,不知道是谁家的。风嚎着还有些阴森的味道。
我知道映是个木工高手,央求她帮我做了一把木锹,算不上耐用,但是就地取材已经是最好的工具了。
我找了一处空地开始挖,雨有些大,映找了棵树躲避,我怕雨水将泥土浇得泞烂,渐渐加快了速度,挖出了小腿深度的土坑。
我这时才想到,我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葬进去,他留给我的东西太少了。
除了那只要送去东都的锦囊,我的手里也只剩下一只刻笔,叫做一枝春的刻笔。
我犹豫了一会儿,卸下石碑,从怀中掏出临帖青年送我的白骨贴,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叫白骨贴,应该叫百家贴更符合一些。
白骨贴发着微弱的光芒,纸张没有被雨水打湿,雨水穿纸而过,就好像它不存在一样。每一个名字都要破纸而出,我不能够读它,一读上面的文字便要从纸上跳出来。
我只能横着读,让他们连不成名字,从中间选择我需要的字,记下他的写法,然后刻在石碑上。
字好记,写法却难记,我刚看过一遍,在石碑上却怎么也写不出来。
于是,我便想了一个笨的方法,将白骨贴贴在石碑上,我用刻笔描着刻出印记来。
这个办法虽笨,却是有用的。但是我的笔力太浅,根本不能在石碑上留下什么深的痕迹,更别提写字。
又不得不用到术了。
我尝试将术集中在笔尖,将月华通过写字的方式,填满字迹。终于将我需要的字写在了碑上。
写到最后一个字,我感觉身体被抽空,挤不出一点月华,我毫不犹豫地将一枝春放进了土坑里,而后将土填上。
到了立碑的环节,映来帮着我一起,她看着石碑默读着,问道,纪青是谁?
石碑上写着“汉臣纪青之墓”。
我用木锹稳着土,说道,还记得日部长廊里的壁画么?
映恍然道,原来是他呀,你还记得他。
我说道,是呀,你看这个碑位置正不正。
映说道,你要朝向哪里?
我说道,就朝向西都的方向吧。
映要我向左边再挪一下,我照做,映觉得差不多了。
我们确认墓做好后才离开。
映问我,为什么不自己去写碑文,而是要描摹别人的?
我说,我的字不好看,但又觉得,碑文的字,应该好看一点。
映说道,你还讲究这些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天底下多少大英雄,生前多么光彩都不谈,死后未必都有一个墓,墓碑平凡的应该也多了去了。但是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纪青有一个自己的墓,哪怕是没有人知道的。
映指着远处的西都城说道,你知道么,西都本身就是一座墓,它的下面是千年前的周都,而周都的下面,又是千年前的叫不出名字的都城,再千年前还有,都被掩埋在地下了。
映又说道,可是不想被掩埋怎么办?或者,至少要留的久一点,于是就要高起来,顶起来,就像坟包一样,于是有了塔。一座塔是一座城的包,它就像是坟包的顶,它告诉路过的人,瞧啊,这里不是一个土堆,它下面埋葬着一个在这里生活过的人。
我说道,终究会被土埋下去的,每一个顶起的土地,都会逐渐平坦,从上面长出杂草,而后成为野草地的一部分,然后慢慢地被风吹平,就像吃饱后鼓起又干瘪的肚子,也像是被风鼓起又总会收起的船帆。
映说道,所以我们都要久一点,装饰的久一点。这样时间抹去它也要难很多。
我说道,这样还不如让更多的人记住他,这样随时可以再另一个地方,为他立一座新的墓,就像人们搬到新的地方,盖另一座城。
又走回了灞桥边,映骑着毛驴,我牵着毛驴,我们没有倒着走,而是就这么直接的走上桥。
我说道,说好的归人不过呢?
映说道,你没看到后面还有两句么?
我回头看,才发现只有走上桥,才能看到方碑后面还刻着两行字。
灞水相送,劝君须还。
我笑道,好像是幽怨的妻子,走的时候说,丈夫,你要记得回来啊?而真的回来了,反而说,还记得回来?别回来了。
映说道,所以西都好多人,一辈子都不离开这里。
我说道,决定了,我也要找到自己的家乡。
映说道,你不知道自己的家乡么?
我说,只有模糊的印象,是个有很多虫鸣的周围有瀑布的房子。
映说,这样的房子多得是,可得好好找找。
我说,会找到的,会找到的。
守城的城卫因为下雨,已经退到了城楼上,我和映到了城门下,上面的城卫喊道:
“什么人?”
“西都人。”
“进城何事?”
“回家。”
“已经过了时辰,明日再来吧。”
映问我,你说现在这个时候,街上人会很多么?
我说,应该没什么人了。
映说道,也就是说,不会有人注意到吧。
我说,注意到什么。
映叹气道,我真的有些累了。
说完,映将大石龙拔出来,向紧闭的城门上连戳十剑,一剑城门便破一个窟窿,十剑下去,城门中间生生被刺出了窟窿圈出的人形。
映拔剑斩出,城门中间应声而破,映骑着毛驴摇晃着进了城,我呆呆地跟在后面,不敢出声。
“叫人找应天府就是了。门,还修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