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朋友不来,你会一直等么?”
“会吧。”
“如果就是不来呢?我是说,他们可能有事,或者被风雨阻挡,或者忘记你在等他们,那又怎么办?”
“他们,忘记我了么?”
阿烩转着手里的贝壳,迟迟不肯丢出去。我则观察起这只乌龟,它好像是一只瞎了眼的乌龟,完全看不到前方一样,因为看不见,也就不知道自己想要游去的方向,就这么在原地转啊转,像一头拉磨的驴子。
“可能他们真的忘记你了吧。”
我淡淡地说道,“被遗忘是很正常的事,如果不被遗忘,那才奇怪。”
“我们每天都会见到新的人,你也会每次出手都会用新的贝壳对吧。你还记得你丢掉的第一只贝壳么?它是什么颜色的?”
我只是做个比喻,阿烩倒是真的认真思索起来了。
“蓝色,不对,绿色,也不对,粉色。”
我指了指他手边的贝壳说:“是不是白色的?”
阿烩看了看手里的贝壳,惊讶道:“好像是哎,和这个一样是白色的。”
我摇了摇头,说:“你早就忘了第一个贝壳的样子,而你手里的贝壳代表了所有贝壳的样子。这就是遗忘。”
阿烩点了点头说:“所以我被朋友遗忘在了这里是么?”
“你恨他们么?”我问。
“恨么?恨吧。”阿烩犹豫道,“好烦呀,你怎么一直问我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我笑道:“因为这些问题都是在不会被想到的时候发生的啊。”
阿烩问我:“你也被遗忘了?”
我说:“我不觉得自己是被遗忘了,只是可能那个人一直在找我,但是没有找到而已。如果在森林里,一个人在努力找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也在等他,那算不算被遗忘呢?”
阿烩说:“当然不算了,只是两个人都很辛苦吧。”
“是呢。”我点点头,拨弄着一只小螃蟹的壳,它在沙子里翻滚着。
“所以你的朋友也在找你么?”我问。
阿烩抓了抓头,他没有多少头发,一副小和尚的样子,怒气道:“我被你绕进去了。”
我说:“那就慢慢想好了,你有好多时间。”
我陪着阿烩坐着,天上的云彩不飘,海浪不冲,螃蟹不跑,太阳和月亮都不变化,阿烩在思考。
“我可以认为我被遗忘了,也可以认为他们一直在找我,对么?”阿烩说道。
我枕着手臂,说道:“继续说。”
“所以,当我永远不会被找到的时候,实际上我的朋友们怎么想并不重要了。”阿烩说道。
“那什么才重要呢?”我问。
“自己的选择吧。”阿烩说道,“我自己选择,去找他们,还是留在原地。是继续等待,还是重新出发。”
“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问。
阿烩说:“答案我就怎么也想不明白了,我能够遇到你,一定是你带着答案来的,你就告诉我吧。”
我说:“我不能帮你做决定啊,答案要你自己去想。我只能说,你现在所在的并不是不能选择的困境,你可以选择继续留在这里砸乌龟,然后念着你的朋友,无论他们有没有忘记你,有没有找你。”
“你也可以,或许,骑上这只乌龟呢?”
“骑上这只乌龟?我从来没没想过还可以骑上乌龟?”
我感觉自己眼中闪着光彩,脑海中在勾勒着:“对,就是骑上乌龟,这只乌龟没有方向,你就做它的方向,你指导它,而不是去砸他,然后和它做朋友。你想过和它做朋友么?”
“没有,可以和乌龟做朋友么?”阿烩问。
“当然可以,你可以和任何人做朋友。”我说。
“当你有了新的朋友,你也可以选择重新出发,这也无关你认为朋友遗忘了你,还是在找你。”我说,“遗忘你的,你也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而寻找你的。”
我想了想,说:“也可以在你抵达的下一个地方再见。”
阿烩闷不做声,但是手里的贝壳已经不再丢了。
乌龟停在水里,没有贝壳砸它,它不知道要躲去哪里,所以也就停在原地。原来乌龟不是为了游去哪里,只是在躲避贝壳。
“我的朋友会找来么?”阿烩问。
“也许会呢?”我说。
“那我也可以重新出发么?”
“当然了,这样不就是换你找你的朋友了么?”我说,“你的朋友找过来,他们相信你还在,那你走了以后,也要相信,当你回来的时候,他们也还在啊。”
“你不相信你的朋友么,阿烩?”我看着阿烩的眼睛,是疑惑的蓝色。
一层层浓雾散开在他的眼里。
阿烩笑道:“你好聪明哦,就是这样的啦。”
说完,阿烩站起身,屈腿一下子就跳到了乌龟的背上,乌龟问问地承住了他。
“要说再见么?”我说。
“再见吧,该说再见了。”阿烩呲着牙,笑得很开心。
“如果你想对你的朋友说些什么,有机会我可以转达。”我说。
“对你说就好了,我们不已经是朋友了么?是永远的朋友。”阿烩说道。
“嗯,是的。所以你要说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那么,出发吧,乌龟。现在你是我的朋友了,我该给你起一个名字,叫什么好呢?贝壳怎么样...”
阿烩骑着乌龟飘走了,他大概是去往无尽海的某个地方,和他的新的朋友。
“所以,阿烩要说的是什么?是最后一句么?”我躺在沙滩上,盯着天上的白云,它动了,还有风,已经停住的鸟,螃蟹从我身上爬过,还有,一颗正从树上落下的椰子,重重地砸在我的头上。
阿烩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椰子的汁淹没了我,我努力地扒着,终于将椰子挪开了,我看到师父站在我的面前,而我正从一只怪物的肚子里破膛而出。
“你吓死我了。”师父将我拽了出来,摸着我的头,脖子,后背,他眼睛有点红,说:“你没事吧?”
“我想起来了。”我如梦初醒,高声说道。
“你想起来什么了?”师父问我。
我说:“我想起来阿烩说的那句话,“是永远的朋友”。”
师父看着傻乐的我,瞳孔逐渐放大,手也一动不动,我看到他的眼睛在转着,好像小鸡破蛋而出前的抖动,他的眼神从疑惑,到震惊,再到激动,最后的感情我品不出来,大概是一种平静,一种暴雨后的风平浪静。
师父终究是没有哭,但是他一定改变了。
我感受到师父在与听到阿烩,听到阿烩的话的前一刻,已经判若两人了。
师父扶起我,左手一招,一道海水盘旋如柱而来,冲去我身上的污液,还好怪物的体内的液体是没有腐蚀性的,又或者我的身体抵挡住了,总之冲过后,我感觉好了不少。
“你,见到他了?”师父问道。
“算是吧,我不确定是不是他。也许,只是我昏迷中的一场梦境。”我说道。
“呵,太荒谬了。”师父攥着拳头遗憾道:“我竟然忘了整整四十年,四十年啊,人生有几个四十年。”
我说:“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都过去了吧。”
师父问道:“你看到的他,是什么样的?”
我回忆道:“是个少年,短头发,在海边砸乌龟,说,在等他的朋友。”
师父手微微颤抖,闭上眼睛,说道:“是他。”
“师父,你们之间...”我说。
师父长叹道:“四十年前的事,到今天才结束么?还是只有我才放下?”
我在旁静静地等着。
“四十年前,我和丁坛与丁烩,是最好的朋友,我们所在的村子,也经历了与今天一样的怪物袭击。那时丁烩在海边敲乌龟,等我们藏好来找我们。我和丁坛在远处躲着,看到一个怪物上了岸,是一个圆圆的吐着长舌的似蟾蜍又似蛇的怪物,它靠近丁烩。我和丁坛冲过去救他,怪物一下就吞下去了丁烩,然后用舌头缠住了丁坛的腿,一收嘴,丁坛的腿就没了。”
“后来我拖着丁坛向后跑,怪物追过来,被赶到的圣师挡住,后来跳进了水里不见了。”
我说道:“老丁的腿就是那个时候没的么?”
师父说道:“他坚强挺了过来,当时圣师看中了我们的勇气,只是他没有了腿,不能上越王山。”
“救您的圣师,就是太师父?”我问。
“是。”
师父说道:“师父用心良苦,我还一直以为阿烩没有回来,原来是我死过了。”
我说道:“至少,您挺过了那段时间,我想,您纠结于没有救丁烩,太师父也是没有办法吧。”
师父点点头:“我明白的,今天能够放下,也是运气。回城,去和老丁喝一杯。”
说完师父捡起地上的怪物尸体,拖着它的尾巴,向村里走,边走边说:“无论如何,别想让我对徒弟说感谢的话。”
我笑道:“哪能呢?既是徒弟,也是朋友啊。”
我上前帮着师父一起拖怪物的尸体,一个人拖终究是有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