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进屋内,穿过羊皮翻卷着凶神像,凶神六条手臂挥舞着武器的寒光,外面呜呜地声音如同万牛低哞在迎接一种降世,易练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将门关好,屋内瞬间阴暗了不少,好在屋顶的窟窿足够多,四周透过的光线足够看清楚一切。
我和映在等回答。
易练声从竹篓里拿出一只手指长度、筷子粗细的灰白色的短棒,走向屋内的光线更暗的一面墙壁,按住短棒在墙上划了一下,黑灰的墙面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划痕。他又从竹篓里拿出另一只红色的短棒,在墙上划出红色的划痕。
“这是什么?”映好奇道。
易练声便试验便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用我平时和孩子们交流的方式吧。这是我用泥灰和一些花汁混合做出来的,能够在墙上留下印记,方便记录。”
我和映看得出他为孩子们做了很多,只是感到惊奇,也在情理之中。
易练声眯着眼,转向我们,他站在阴影里,光线极大地淡化了他的存在,而他的手握着短棒放在屋顶露出光线打在的墙上亮斑区域,他开口了,边说边用短棒画着:“六年前,宁村只是关州大山里最普通不过的一个村子,村里共计四十五户,合一百零二人,吃山吃水,生活贫穷而安宁。”
墙上出现白色的裂缝,裂缝被易练声描画展开成地图上的山峦和丛林,山林的中间是宁村所在的地方。
“一名姓朱的猎户在林中打猎偶遇大雾,找不到回村的路,被困在一处山洞,带的干粮不足,他吃了一只山洞附近打到的竹鼠,竹鼠是带着紫色的鬃毛。三天后雾散,猎户回到了村子,一病不起。”
墙上出现一个破旧的山洞,一个人在火堆上烤着食物,身后是火光里的鼠形的影子。
“猎户起初是吐紫色的水,晕眩看不清东西,后来渐渐下不了床,说梦话看到的都是黑色的影子,七八个在跟着他,死的那晚怪叫着逃出家门,光着身子把头插进穿过村子的那条河里,家人追出来的时候已经溺死了。”
墙上画着一条条白波浪,波浪边一个人直挺挺地倒着,头发用红色的线,融进浪里如搅动的水草。
“第二天村里人将猎户埋葬,以为就此结束,可第二天,猎户的儿子开始吐紫水了,恐惧一下子在村子里蔓延开,参加过猎户埋葬的村人都把自己关在家里,提心吊胆,直到五天后,猎户的儿子也死了,村人也不敢去埋他,就算如此,村里还是出现了第三个吐紫水的人。”
墙上画了一个无人立碑的坟包,坟包后面是一间屋子,屋子内也倒着一个人。
“村里人叫这种病为嗦魂,因为得了这种病的人都有很疯癫的死法,投水的不过是其中一种,还有爬到高高的树上,从一棵树跳向另一棵树,然后被树尖穿了个通透;有去搬磨盘,被碾碎了脑袋;还有用菜刀将自己身上疼的部位一块块砍掉的。”
墙上画着每一个惨死人的状态,他们大多死的没有尊严,想被操纵的可以随意折损的木偶。
“最要命的,是他们会从家里跑出来,然后害人,这让那些没有染病的村民也不敢出来,因为一不注意就可能被这些病人盯上,村里更是有被看一眼就会染病的传言。从第一个猎人开始,到躲在家里的村民已经没东西吃必须要出来,时间才过了不到半月。”
墙上画着一个在田里一丝不挂跳舞的人,而一个含泪的村民被门后的眼睛盯着,不得不含泪走向田地。
“有的村民回忆称那是噩梦的半月,天上下的都是苦雨,成群的乌鸦在啃食路上死去的尸体,每天都有新的人冲出家门,然后染病疯掉。直到一个外人走进了村子,他穿着村民从未见过的白雪染过的白衣,那些染病的人吐出的紫水根本沾不到他,而他仅仅摆弄几下手里的罐子,给染病的人灌上一口,便能够治愈。他把这个村子带活了。”
墙上是一个人站在村口的树下,在他前面是匍匐的乌泱泱的人群。
“得过病的人没想到自己还能活,而没得病的更不知道会不会再有。他们争相去询问拯救他们的人,被称为传道者的人,到底该怎么办?传道者将这卷杀神像留给了他们,并揭示了杀神降世前万物枯萎无人可活的宿命。而想要活下去,并需要成为杀神的信徒,去做杀神希望你做的事。”
“杀神希望你做什么呢?”
易练声转向另一处墙壁,他是跟着光线走得,使得他在墙上的留下的图画始终清晰可见,夕阳的光线里有一种黄昏尽处的宿命感。
“于是,从那天开始,村子里家家户户开始砌神龛,供神位,挂神像,燃神香,吃神药,果然没有人再染病了,但这样就结束了么?杀神要你做的你还没做呢?”
“第二天开始,由村里的青壮组成的一只队伍出发了,他们遵循着杀神的旨意,开始了屠村计划,目标,是隔壁山头后的不足百人的村子。先前他们是被征粮、被欺负的村民,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收割生命的恶鬼。”
“之后这个队伍所道之处,都是雨水洗不干净的血腥味。”
易练声画到这里,短棒折断,他将头别过去,墙上的景象已是人间炼狱。
沉默了一会儿,我开口道:“不是说是集体拜神炼药么?到底是半个村子还是几个村子?”
易练声抬头说道:“天下初定,谁希望看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呢?如果只是如此,也不必将整个宁村杀光烧尽了。”
“后来的事呢?后来怎么样了?”映问道。
易练声继续提起来短棒,墙上是一排排的木桩,木桩上帮着亟待处决的囚徒。
“后来,朝廷将宁村里外出屠村的队伍抓了起来,全部枭首示众。同时,下令根除这个被认为是愚昧的拜神炼药的村子,执行队伍是秘密出发的,我知道的时候山里已经着了两天的大火,村里是死人、熏黑的墙壁、燃烧的房屋。”
“没有人活下来么?”映问。
“不能没有人活下来,否则其他被屠杀的村子里的人白死,宁村被枭首的人白死,宁村无辜之人也将白死。好在万事绝境总有一线生机,那些生机就是学堂里的孩子们。”
说道孩子们的时候,易练声充满温柔,说道:“我是在一处松动的地窖口发现他们的,当时里面有二十个孩子,但因为慌乱中有的孩子被燃烧物砸中,流血不止,到最后,只剩下学堂里的十五个孩子了。”
“他们有很多亲眼目睹了自己的亲人被刀剑杀死,那成为了他们一生的梦魇。”
我和映默不作声,我们知道,慧女应该是里面最严重的一个。
“所以,你留下来照顾他们?”我说。
“他们能够照顾自己,甚至有时候在照顾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可能是因为在牢里杨耐的父亲恰好和我说了一些,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他们都不该死,我不清楚,我也在寻找答案。感谢他们没有赶我走。”易练声说道。
风又将阴云吹来,雨说下就下,这座没有被修缮过的房子,四面八方都漏起了雨,好在雨不大,它们凝聚成一串串的水帘,将屋子内分割成一块块方正的世界。
我看到溅到墙壁的水花晕开了墙上的红线,红线晕成红色的花瓣,像红栀,晕开白线,开成白色的花,像白兰,晕开灰黑色的烟灰,直直地流到墙根,像黑脸的雷神的眼泪。
“你在找他么?那个传道者?”映说道。
易练声说:“之后没有人知道他在哪,但我能感觉到,他从来没有离开我们太远。”
“人多一点,会不会更容易找到他?”我低头望着地上的水洼说道。
易练声惊讶道:“你相信我了?”
“不。”我抬头对他笑道,“我只是想看看,是什么让这个村庄着魔。”
映也来了劲头:“对哦,除魔我们是专业的。”
易练声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看着我们,点了点头。
乌云下天下皆暗,着魔的只有村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