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天色苍茫,曲江上升腾着淡紫色的薄雾,像霜降前僵硬的秋蝉的薄翼,透过这片薄雾看世界,世界便会被分解成一格格的小窗。我们站在桥上,隔着这样的小窗,看到雾气中一点闪动的红花,绽放着凋零着,一上一下地摇晃着,花朵散碎地沉入江水里,划出一道鲜红的脉络,脉络的根处是一只黝黑的竹竿,它正被撑船的人握在手里,小心地划破迷雾的江面。
船靠近了,我们看清撑船的人正是偷袭我们的黑衣人,他是独自回来的,这间接说明他行动是孤立的,没有人接应。
映率先问道:“你撑着船来做什么?是运来石料么?”
黑衣人摇了摇头,指着空荡的船身说道:“后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我们这才近距离观察到这条船,大概是一只小的摆渡船,用来撑人过河用的。船身已经有些年头了,中间的船篷上积满了灰,中间还裂了一条缝,估计下雨天,船便待不了人了。
映看向贩酒老头,说道:“前辈,您叫我们修桥,这人不修也就算了,怎么还划着船来气您呢?”
贩酒老头收起手里的酒壶,问道:“小子,你听不明白我说的话么?”
黑衣人将船停好,站在岸边说道:“这艘船足以将贩酒车连同车上的酒缸一起运到对岸。”
贩酒老头笑道:“我当然知道,可这和修桥有什么联系么?你莫不是想要说服我?”
黑衣人说道:“前辈是要我们修桥对么?”
贩酒老头说道:“不错。”
黑衣人接着说:“前辈的理由是要将酒车推到对岸,否则回不去家了,对么?”
贩酒老头说道:“桥断了,我自然无法到对岸。”
黑衣人笑道,这也是他今晚第一次笑:“前辈神通广大,一出手便击败了我,将酒车送到对岸,不是小事一桩么?”
贩酒老头哼道:“能不能做到是老夫的事,还不用你教。”
黑衣人接着说道:“所以,这里在下斗胆,认为前辈要我们补桥,是一个考题。”
“考题?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喃喃自语道。
映则小声对我说:“这个人好像你啊。”
我说道:“是么?”
映点点头,说:“你就经常这样,自作聪明。”
我尴尬道:“我还以为你要夸我。”
映天真道:“我是要夸你。虽然你总是自作聪明,老是异想天开,但说的却很在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自然知道自己有一万个不成熟的一面,没想到映倒是不介意,心中一热,说道:“谢谢了。”
贩酒老头被黑衣人的话勾起了兴趣,说道:“你接着说。”
黑衣人指着我和映说道:“这两位想必已经完成了补桥的工作,我和他们二人是敌非友,无法一起做事。而我认为的考题,也并不是简单地将桥修补上。”
“因为我和那位兄台的破坏,这座桥被损坏,影响百姓的生活,所以我们要重建。可是我们要重建的,不止有一座桥,还有百姓的生活。生活,是围绕着这座桥开始的。”
黑衣人指着自己停泊的船说道:“前辈在西都生活了多久?”
贩酒老头想了想说:“十年有了。”
黑衣人说道:“那前辈一定知道,十年前,这条曲江上,有多少摆渡人,又有多少渡船。”
贩酒老头说道:“那时战火还没有烧到西都,我常常坐着一条绿篷的大渡船在江上喝酒,船夫姓张,我拿酒给他喝,他就免费载我,后来他被抓去充军,官家听说他摇船技术好,打水战有大用。”
黑衣人说道:“这艘船,是在一家荒废的人家院子里找到的,船底已经破了,好久没人修理,我修理好后,才将它划过来。”
贩酒老头说道:“桥已经补好了,你就不怕多此一举么?”
黑衣人说道:“多此一举又怎么样?我们这个国家最缺少的,不就是多此一举么?有桥又如何,桥上众人喧嚷,但总有人不愿过桥。不愿过桥的人,就不配过河了么?古时有一个叫窝迎的小国,国主喜欢吃梨,就要举国上下都去种梨,那些本来更善于种桃子的,也去种梨了,那些本来适合种稻谷的田地,也去种梨了,最后国家被灭,到处都是没人摘的苦苦的梨子。”
“若有多此一举,再多一些多此一举,因地制宜,多虑少众,既建众喧之桥,让多数人过,又设遗世之舟,给少数人渡。兴兵不废百业,古圣贤之道。”
“好。”我听了一时热血,忍不住鼓起掌来。
黑衣人没想到最先认可他的人,竟然是我,一时语塞。
我看映也很激动,便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映惊讶道:“你确定么?”
我点了点头,说:“你支持么?”
映说道:“东西本来就是你得到的,你决定吧。”
我说道:“但是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映说道:“没有更好的选择,至少我想不出来。”
我表示知道了,然后解下腰间悬挂的红珠,连同网兜一并丢给黑衣人,说道:“接好了。”
黑衣人看我飞过来一个“暗器”,但速度不快,谨慎地接下后,惊道:“你竟然这么轻易地给我了?”
我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要,你也确实不像好人。但我更想看看你要做什么。”
黑衣人呵呵笑道:“这珠子算是我骗来的么?”
我说道:“你的本事而已。对么?前辈。”
贩酒老头恍惚道:“年轻人总爱说大话,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我以为,这个国家的年轻人,和前朝一起腐朽了。”
贩酒老头接着道:“罢了,你也算通过了。我也该回家了,天都亮了。”
映问道:“前辈,您住在哪啊?”
贩酒老头说道:“怎么?想知道我的住处,好白天去偷酒。美得你。”
看到老头小心的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我突然心情又好起来了,或者说,彻底从最近一阵子的阴翳中走了出来。
贩酒老头去推他的车,我问道:“晚辈想请教,前辈会选择走这座桥,还是去乘那座舟呢?”
贩酒老头推着他的酒车,经过我的身边,说道:“你果然悟性不及那个黑衣小子,不过你如果见到曾难那小子,可以告诉他,他选的徒弟我见过了。”
曾难?那不是师父......
我伸手向后要抓住贩酒老头,却发现他已经不在我身后,我转过身来,看到他已经推着酒车,消失在微亮的街巷里,像消失的晨霜。
“映,你看到老头去哪了么?”我问。
映刚回过神来,说道:“什么?老前辈走了么?”
我说道:“你怎么站在这里也能走神?”
映说道:“哦,我刚才在看那个黑衣人走了,他的身形夜里没有看清楚,现在天微微亮了,倒是感觉有些熟悉。”
我说道:“我早就知道我们见过。”
映说道:“嗯,我心里也有一个人。”
此时街上已经陆续有小贩挑着扁担上桥了,他们偶尔会诧异,桥怎么和平时不太一样了,但是生计所迫让他们不想错过一点时间去错失占到好摊位的机会,于是便也没有多想就过了桥。
像映预想的一样,她设计的浮台很结实,目前每个人都平稳地过河了。
倒是桥边停着的那只船,孤零零地,路人往往会看一眼,却不会走过去。
映说道:“今天要找工匠来把桥修好才行,这么看着还是不够安全。”
我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你骑着折马路过,只怕就承受不住了。”
映捏了捏指骨说道:“没有大石龙,你一样打不过我,要试试么?”
我哈哈笑道:“试试?我更想试试那只船啊?遗世之舟是什么滋味?真令人期待啊。”
映虽然知道我在转移话题,还是中招了:“好好好,我们去划船。”
说完,映也不等我去解拴在岸边的船绳,便钻进了船篷里。
我解着绳子,听到映大叫了一声,说道:“陆沉,你看这是什么?”
映大呼小叫地从船篷里跳出来,我看到她怀里抱着一只牛头石刻。
石刻的牛角还是那样直冲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