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完全记不清了,要不是身上还裹着那个雅青色的披风,我真的以为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一场梦,真的是他把我送回来的吗?那么昨晚我有没有说过什么失仪的话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这个披风怎么办?扔了吗,锁进柜子珍藏?还是还回去吧,与他两不相欠。不知他今日会不会在府上,如果在府上的话,这个时辰应该在竹林练剑吧。
我从他后院的月亮门进去,果然听见里面有兵器的乒乓之响,待我看清他身影的时候,他已停下动作回身看见了我。
“酒醒了?”他说,仍对着竹叶比划了两剑,才把宝剑收入剑鞘。
我该怎么说呢,直接把披风还给他表示感谢离开,还是询问一下昨晚自己的言行举止有无失态,我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后者。“昨晚是喝了点酒,我没有在三爷面前……失态吧。”
他勾了勾清冷的嘴角,好像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似的,“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觉得再问下去就是自讨无趣了,“披风还您,我走了……”
“你……”他望着我的身影突然开口,“是说了一些话,至于说了什么,我觉得不告诉你比告诉你要好!”
天啊,我的心都凉了,第一次喝醉酒,偏偏丢人丢到他那里去。
“你还想问吗?”
我摇摇头,“不问了。”
庭院的另一头闪过一个急匆匆的白衣身影,待她走到近前才看见她腹部和手上一团触目的红色血滩,三爷蹙眉问道:“怎么了?”
柳容神色慌张,语无伦次,“三少奶奶……她……流了好多血……被子都染红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流血呢?”
“奴婢已经叫人去请了郎中,三爷过去瞧瞧吧,三少奶奶如今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三爷大步流星的朝庭院的另一头走去,柳容跟在他身后,“诶……你的……披风……”我的声音很轻,心虚的尾音仿佛落入云端被清风吹散的羽毛,心底落空的伫立原地怀抱着他的披风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他走了,头也不回的去看他的少奶奶,我还是回去吧,从前院走,把他的披风随便交给一个下人就离开。我默默跟在他们身后,谁知到了前院,三爷院里的下人忙得一团乱,有领着郎中进屋的,有端热水盆的,有抱着被血染红的棉絮从里面跑出来的,有一个脸生的小厮拍了拍我的肩膀,不高兴的说:“你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把这盆热水端进屋里!”
“我……”眼下跟他争论也没用,三少奶奶不知是何情形,可是一想到三爷也在里面我的心就有点疼,见大家都这么忙乎着三少奶奶,我的心里也开始有点担忧她了,三少奶奶究竟怎么了?
我端着热水盆进了屋,床榻上的人在床幔后露出半截雪白手臂,郎中正搭在她的皓腕上为其诊脉,三爷立在一旁轻抿双唇。
郎中捋了捋下巴的一撮花白胡须,徐徐说道:“少奶奶昨日可吃了什么东西?”
柳容咽了口干沫,想了想说道:“少奶奶这一阵子都不大爱吃东西,吃什么都吐,昨天夜里她说饿了,小厨房还有半盆薏米粥,我就热了给她乘过来了。”
郎中叹了口气,“少奶奶是阳虚质体征,脾肾虚弱容易滑胎,胎象本就不稳,加之昨夜又饮了禁忌之物,眼下胎儿是保不住了,老夫开些温阳止血的药方,尽快给少奶奶服下。”
“你是说三少奶奶她……”柳容有些不可思议,继而又苦着脸啜泣道:“我不知道三奶奶有孕……是我害了少奶奶吗?”
三爷眸子清冷,问道:“是多久的事?”
“从少奶奶的脉象和情形看,应是三个月不到,还请三爷疏导三少奶奶务望节哀,先养好身子要紧。”
我端着水盆呆愣原地,都没发觉手指已被重力挤压成血色,三少奶奶小产,是三爷的孩子,他们有了孩子,三爷望了一眼床榻上面色苍白的三少奶奶,为什么他的眼睛里一点温度都没有呢?那个女人是为他流产,正遭受身心的双重伤害,阖府上下谁不知道,三少奶奶是多想有一个孩子!三爷没有多余的话语,只简单交代柳容好生照看三少奶奶,便随着郎中去外室开方子,经过我身旁时,他寒星般的眼眸突然垂下,他在我身上打量什么呢?眼里欲说还休的神情,我垂下眼睛,心里难受极了,已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要不是有人推了我一把,说前头有人叫我,我还沉浸在这悲而慌乱的愁绪当中。
柳容在我端着的水盆里投了一把帕子,手在发抖,强忍眼泪抿着嘴唇说:“你怎么也在这?”
“我……”我接过柳容手中颤抖着的帕子,“还是我来吧。”
三少奶奶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的望着床缘一角,脸上神色平静的吓人,我拿热帕擦过她的脸颊,给她包上头巾,她任由我们摆布着,仿佛是一副失去灵魂的空壳一般。柳容跪在床榻边忍不住哭泣道:“少奶奶,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不知道您有孕,您为何跟奴婢只字不说呀!少奶奶你倒是说句话呀,打我骂我都成,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不好!”
三少奶奶眼睛直勾勾的,嘴唇毫无血色,直到柳容哭了一阵,带着哭腔担忧的跟我说,“萱儿,你看我们三少奶奶是不是……”
不知三少奶奶是听见了哪个字,忽而惊醒,抬眼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冰冷慎人,又夹杂着什么难以言说的东西。“萱儿——”她声音虚弱的说,然后嘴角一勾,脸颊浮现一抹清冷苦笑。她打量了一眼四周,一字一句的说,“你们下去吧,留陆萱儿一个人在这。”
“萱儿——萱儿——”她如梦呓般重复着我的名字,让我的心像被人抓着似的,她射向我的目光冰冷狠绝,“是你吧——”她说。
我猜不出来她为何对我这般态度,她原是那样一个端庄淑仪的人,看着她的眼睛,心下不觉漏停了几拍,“三少奶奶还记得我的名字。”
她冷嗤一声,“记得,有人比我更不能忘了你的名字。”
我倏然抬眸,有人……是谁?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三少奶奶的目光犹如秋日死寂的深潭,即便最后一片枯叶飘落深潭之上,也激不起她眼中的一丝怜惜和波澜,“他梦靥里喊过的名字,他喝醉了酒捧着我的脸叫出的名字,他自己清醒时都不敢面对和承认的名字!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凭什么?”
犹如海浪拍击岸边礁石,我的心被一下一下的撞击着,他不是说过不想了不爱了,为什么还叨念着我的名字?
“他从青州回来,答应我要给我一个孩子,可是每一次他都要喝得酩酊大醉一身酒气才能进我的卧房,你说,这对我是不是羞辱?”三少奶奶狠绝的目光盯着我,好像这羞辱是我凌驾给她的一般。她凄凉的眸子一凛,忽而自嘲道:“而我……竟然陷入这种羞辱之中不能自拔,只要能与他有多一刻的欢情,我愿意冒着风险隐藏已受孕的事实……终于得到了他……才发觉……自己想要的竟然更多……”
原来她早知自己有了身孕,有孕的前三月是胎象不稳最需要保胎忌讳房事的时期,她一直隐瞒不说不过是想与三爷鸳鸯塌暖,能多一日便多一日的温存。难怪,刚才三爷问郎中多久的事之后,看她的目光会那么冷,她骗了他呀!
“三少奶奶为何要与我吐露实情,这些事情您如果不愿意说,或者永远都不会有人去问。”
“还需问吗?他是谁呀,何其聪慧,何其清冷孤傲,怎么能容忍别人的欺骗?他站在床边冷冷看我的那一眼起,我就知道情爱不可强求,我和他之间的缘分尽了。是我太贪婪,想要的更多,毁了肚子里还没成型的孩子,如果我早把有孕的消息告诉他,安心养胎,那么这一切是不是又不一样了……”
我有些同情的看着三少奶奶,是啊,我居然同情她,怜悯她,她也不过是个女子,也不过是痴痴的爱着一个人,又有什么错?
“我与三爷成婚两年半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我在闺中就学过的道理,今日这孩子没了,日后就更不可能再有,可是三爷如今身份不同,他是披挂上阵的将军,枪林弹雨里去厮杀,他要有后人……”
我胸中提着一口气,开始有点理解她今日跟我说这多话的意图。“那么三少奶奶与我说这些的意思是……”
她抬眸看向我,眼里没有一丝温度,“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成全你——”
从三少奶奶房里出来,我都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好像握住了什么,又好像终究是一场空。他答应要给三少奶奶一个孩子,这是他冷落我的原因吗?可这是他从青州回来之后的事情呀,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为什么说他不想了不爱了,为什么梦靥里还会喊我的名字?
那个人还站在廊下没走,像是等人的样子,他目光不移的看着我走近,我走近了又故意挪开目光。
我走到他跟前,“三少奶奶已经好些了,她心里觉得亏欠您,三爷如果有时间还是多陪陪她。”
他淡淡的点点头,“她是我的夫人,我当然会……照顾她。”
我冷然抬眸,他为什么这么喜欢伤害我,“我若难过了,三爷真的不会伤心吗?”
我目光紧紧的盯着他,他好像未曾想过我会有此一问,有些诧异的看着我。
我拽着他的衣襟,扯开他的扣子,从他心口的位置掏出我的那方绣着梅花的帕子,这是三少奶奶告诉我的他从不离身的东西,“为什么不扔了它?”我把帕子甩在他的面前,“为什么明明想着我又不敢承认,你知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难受?”
“萱儿——”他终于叫出我的名字,可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筋疲力尽身心虚空。我推搡着他,已经有些失去理智忘却彼此的身份,心里有太多的苦楚需要宣泄!
“萱儿——”他被我推得后退了几步,退到无路可退终于一把抱住了我。是不是一定要把他逼入绝经,他才能给我一点点的回应。
我把脸埋进他的胸膛,低沉着声音像是在央求他,“别再推开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