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对我来说,名分已经不重要了,对孩子也不重要,叫我打掉孩子是不可能的。如果我再苦苦相逼,很可能孩子就保不住了,我只想好好把他生下来,教他去认识这个世界,认识很多人……你看齐天多紧张这个孩子啊,我已经看开了,离不离婚顺其自然吧。相比不能来到人间,我相信他更愿意做个私生子。”
齐天的确紧张这个孩子,他托了很多关系帮童颜办好了各种手续凭证,又约了个很花钱的私立妇产医院。在这间私立医院产检和产子的不是明星就是阔太,这样的待遇让童颜非常满意,专业的医生和产期顾问也缓解了童颜对未知的恐惧。每当我想起当时童颜说过的齐天不管她也要自己生下孩子的鬼话,就无限感慨——如果真的遭受抛弃,这个不明不白的孩子不知道要吃多少苦了,光生产这一关就不容易过,外地人在北京生孩子,大小一块儿受罪的决不在少数。
满雯在童颜孕期频频打电话来,童颜一概不接,她就频繁发来短信。从短信上来看,满雯的情绪很不稳定,短信的内容因此也在五花八门之余又前言不搭后语。
“童颜,你的孩子还在吗?你可走稳一点儿哦,像你这种婊子,坏事儿做太多,摔一跤就没了,没了孩子,齐天还会要你吗?”
“孩子是男是女齐天托人给你照了没?我要是你就搞搞清楚,万一是女孩,后果你自己知道吧?”
“童颜,你把齐天还给我吧,你还那么年轻,又漂亮,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啊?齐天他都能做你长辈了,不适合你,你玩也玩了,钱也拿了,还给我吧,我感谢你,我可以给你钱,给你什么都行啊……”
“齐天跟我说不会同我离婚了!我们不会离婚的!你这个臭婊子连同你的野种都死了心吧!”
“贱货!你把孩子生下来你会后悔的!无论怎样你都会后悔的!哈哈,到时候你会痛不欲生的,那就是报应!”
“我要是你,现在就去医院打掉孩子,再过几个月可就得引产不是打胎了,一尸两命啊,想起来就过瘾!”
“我死给你看!死给你们看!你们都是杀人凶手!你的野种也是!你儿子生生世世都被我诅咒,永远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
都是诸如此类的或祈求或恐吓或诅咒,骂童颜,骂孩子。一时说齐天不与她离婚了,一会儿又说童颜破坏她家庭会遭到报应。一条如泣如诉,一条又蛇蝎般恶毒。
童颜一条一条翻给我看,表情就像在分享黄色笑话。她说:“你看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每天都发来骂我啊,我不回应她也乐此不疲,你说她是不是有病?我又没逼齐天同她离婚!她怎么还挑事儿啊?”
我说:“可以理解,他们的婚姻没结束也名存实亡了,她再怎么骂你都不过分……”
童颜撇撇嘴,不吱声。
我皱皱眉头,说:“我最怕的,就是你生下孩子,她会想不开自杀……你还记得2007年那个‘北飞的候鸟’吗?那个原配不就是想不开最后跳楼了吗?引起了多大的舆论声讨啊。”
童颜不屑地说:“这你放心,她才死不了呢,她要是有自杀的勇气,还能不敢离婚吗?她就是吓唬我!到现在不还生龙活虎地给我发短信吗?都活几十年了,哪儿那么容易死啊?”
我点点头,说:“你现在别理这些事了!你不都想好了吗?安安心心生下孩子再说吧。”
童颜笑了,轻松温和地摸了摸自己并没怎么隆起的肚子,说:“宝宝,听到你大姨说的没有?你要争点儿气哟,多吃多长肉,妈妈指望你啦。”
新生命是一件奇妙的东西,他可以抹平恨,淡化思念,积累原谅,沉淀爱……
我始终没对童颜说我跟王海的关系,却把童颜的近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海。
与王海在一起之后,他对我几乎可以说是百依百顺,这种百依百顺逐渐淡化了某种芥蒂。
我对自己和王海的将来很有信心。
当然,王海还会偶尔表现出对童颜的牵挂与担心。
我可以理解。
我可以接受。
我甚至说服自己,一个念旧情的男人才更值得珍惜,如果他在投入新感情之后立马对旧爱表现出极端冷漠,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就是在装蒜,要不就是真无情。我更欣赏王海表现出来的真,这一份真被我宽容地理解为诚实仁厚。王海的话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总而言之,他支持童颜的决定,也祝福这个孩子。
在任何时候,亲人都是最宽容的。老家的亲戚们也知道了童颜要生孩子的决定,姨娘和舅舅们还凑了一些钱通过我妈直接打到了我卡里,其实对于当时的童颜来说,这些钱连预定私立医院的床位都不够。当我把这些钱交到童颜手里时,她的眼圈儿还是红了,握在她手里看在她眼里的已经不是钱,而是来自远方小镇的谅解和支持。童颜和我生长的地方,对未婚生子的态度相当保守,我知道姨娘舅舅们在家必然也经过了一番激烈的争议。但事实是,他们做不了什么,也干涉不了什么,童颜不是他们的女儿……最后只能把无声的支持浓缩成一沓不算厚的人民币。
最后不肯表现出谅解和支持的,或许只剩下童年。童年事不关己的态度在一片支持中显得冷漠而漫长。他的内心并非如此坚硬,否则不会三番五次地从我这里打听童颜的近况。他渴望听到姐姐和孩子一切顺利的消息,我想他伪装出来的冷酷与愤怒已经变得跟原则无关而只跟齐满满有关了。好在他对童颜的不满不影响他祝福这个宝宝,他也曾孩子气地流露出快当舅舅的喜悦……
然而,许多人都在牵挂祝福和等待的宝宝,最终没有因为许多人的牵挂祝福和等待而平安坠地。
童颜在怀孕五个多月的时候流掉了这个宝宝。
并非像很多人想的那样,满雯或者齐满满残忍地来找童颜拼命,拳脚无眼,一时冲动,使她痛失爱子。
生活毕竟不是连续剧。
满雯和齐满满也毕竟不是禽兽。
她们不至于愚蠢到亲自动手。
那是2008年12月的一天,眼见就到新年,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将迎来崭新的一切。
齐天在某一天兴冲冲地到来,激动地对我和童颜说,满雯终于决定离婚了!
那一刻,我非常无耻地把快乐建立在了别人的痛苦之上。
毫不避讳地说,我真的开心啊!
虽然我明知道满雯和齐满满会因此而痛苦,我还是开心。
为了与我血脉相连的某个小孩而开心,他将不会成为私生子,他会有很美好的童年生活、少年生活,甚至成年生活。
而齐满满已经是个成人,她有母亲,有爱她的童年,还有一辆宝马车,我不相信她比未出生的宝宝更需要爸爸。
童颜则表现得很淡定,她用自己长长的手臂圈住齐天,说了一句“谢谢”。
两个人紧紧相拥,齐天脸上无拘无束的笑意令我动容。
齐天还让我把房间写字桌上的台历拿了出来。
我们三个人头对头趴在茶几上,用红笔在12月25日这一天上画了一个圈。那是预定好去医院做四维彩超的日子。我们相约那一天一起陪童颜去做四维彩超,据说医生会送给童颜一张照片,可以清晰地看到宝宝的小脸,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齐天和童颜兴致勃勃地争论着孩子会像谁。
我神经兮兮地来了一句:“你们谁都别争,孩子肯定像我!”
当天晚上,我和王海躺在床上时,我仍然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我说:“海子,你说孩子生下来会不会真的像我啊?不像妈不像爸,最后像大姨妈,哈哈哈。”
我们在一起后的每一个夜晚,王海都要握住我的手才能入睡。他攥了攥我的手,说:“傻妞儿,哪有孩子不像父母像大姨的?你的脑瓜不知道什么做的,想法又奇怪又可爱。”
我直立起上半身来看他,窗帘的暗纹透来星星斑斑的光点,他的脸在昏暗中越发英俊。我痴痴地看着他,问:“可爱吗?”
王海笑着说:“可爱。”
我又问:“那你说以后我们的孩子呢?会像谁?”
王海沉默。
我追问:“像谁?”
王海点了一下我的鼻子,笑了:“像你,行了吧?”
我把嘴唇凑过去,依然是激烈到能吞噬彼此的吻,也依然在最关键的时刻,王海又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我。
而我甚至已经褪下了他的睡裤,也褪下了自己的内裤!王海却再一次沉默而坚决地推开了我!
那天晚上,我尤其生气。
我气喘吁吁像挺尸一样倒下来,大喊了一声:“王海!你他妈的到底玩儿哪出?”
王海似乎被我一反常态的粗鲁吓着了,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童娟……”
好像我的气愤无中生有不可理喻一样。
我恶狠狠地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王海语塞:“我……”
我呼地一下翻身坐起,脱掉自己的汗衫胸罩,就要往王海身上骑。
王海机敏而睿智地翻了个身,癫狂的我没有得逞,只能坐在他的屁股上。我发疯一样地撕扯着王海的衣裤,边撕边哭,全然不顾什么矜持克制了,我真像发了疯一样。女人或许更能理解吧,我发疯不是因为欲望,而是因为愤怒!
王海静静地趴着任由我厮打,我甚至扯烂了他的背心。
待我稍稍冷静一些,王海才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别这样……”
我骑在王海的屁股上声嘶力竭地哭,把心中的不满通通宣泄而出,我边哭边说:“我知道你不爱我,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折磨我?我不是女流氓不是色魔!但是我受不了!你为什么不愿意碰我?为什么?如果你介意我的过去,为什么要和我开始?你为什么要说喜欢我?为什么说为了我不舍得离开北京?为什么?”
王海默默听我问完无数个为什么,他轻轻地推开我,翻身坐了起来,然后把我拥在怀里。他温柔地揉搓着我的头发,情意绵绵地说:“我怎么会不爱你呢,我……”
我把头倔犟地挣脱出来,直勾勾地看着他,问:“为什么?”
王海不回答。
我又说:“你别说废话!要不然跟我做,要不然告诉我为什么!”
王海像尊雕像一般直挺挺地和我相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
我在他的沉默中失去了理智,我恶毒地问:“你是不是生理上有毛病?有毛病你坦白说啊!我不嫌弃你!”
我又恶毒地推翻了自己恶毒的疑问:“你不可能生理上有毛病!不然你怎么跟童颜上的床?又是怎么跟小玉干那事儿的?啊?你说话啊!”
事后回想,我知道自己说的这番话有多恶心,可当时的我被愤怒冲昏了头,只想有多难听说多难听。
王海终于忍无可忍地又喊了一声:“童娟……”
他说:“你怎么可以对我说这些话呢?我……我没有问题……但我不想和你……我不想……我……我对着你做不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王海死命地抱住我:“你去哪儿啊?你别走!这么晚了……你别犟……你听我解释。”
我狠狠地推开他,咬牙切齿地说:“我需要冷静!你别跟着我!你要是跟着我!咱俩就彻底完了!”
王海说对不起,说了很多个对不起,可我不想听,我只想不顾一切地起床穿衣走人。在狠狠带上门的那一瞬间,我又流出一轮新的眼泪。寒冬的夜风吹得我脸如刀割般难受,我在寒风中漫无目的地走啊走。王海果然没有追来,我也确实不想他追来。
他的话让我觉得自己备受侮辱,和他在一起,我千般阻挠万般障碍都设想过,唯独没想到这样的结果,两个相爱的人之间发生这种事简直难以启齿……什么叫对着我做不了啊?我解读不了这句高深莫测的解释。当时,我是全心全意想跟王海结婚的。难道要这样过一辈子吗?我不得不考虑这真实地摆在眼前的问题,爱如果不做,立马变得虚无缥缈!爱是什么?嘴上说说的爱远没有肌肤相亲来得有触感来得实在……我不是色魔,我是个正常的女人,我需要爱人的抚慰,我需要滚烫的胸膛,需要水乳交融的肌肤之亲。性虽然肮脏,在相爱的人之间却是美好,可以让我们信誓旦旦的爱落地生根,缥缈的情意唯有在彼此的喘息声里方能着陆……
我想他肯定不爱我,而我这样判断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不肯与我做爱。
我又想他或许爱我,我这样判断的依据多了去了,生活中形形色色的小事儿,他关心我,对我好,心心念念地牵挂着我,在意我的想法,我一点点微小的情绪波动都能引起他的紧张,我时时刻刻包裹在他浓到化不开的柔情里。
而独独这一件事……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想不通。
我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想通。
因为,还没等我想明白到底该如何处理我同王海之间的关系,童颜就出事了。
我说过,那个过程对我而言如风如电,更如晴天霹雳。
至于冗长激昂的出事原因,我是后来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了解清楚的。
我最先得知的,是童颜出了事儿,没有前因后果地出了事儿!
我接到齐天电话的那一刻,手一直在战抖。
他的声音嘶哑:“童娟,你现在就到慈利医院来,童颜在这儿呢。”
我慌慌张张地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车祸?摔跤?打架?到底什么事?孩子呢?”
齐天说:“孩子没了……”
我发疯一样地问:“你什么意思?是满雯吗?还是齐满满?到底什么情况?”
齐天叹了口气,仿佛不想多言,他说:“你快来吧,先别说那么多了……亮马桥,‘××’医院。”
我问:“什么‘××’医院?‘××’医院在哪儿?”
齐天说:“具体地址我短信你……”
到了我才知道,“××”医院是一个极普通的私立医院,进大门的那一刻,我怎么都不相信齐天会把童颜送到这儿来,我想不到出了什么事他要把童颜送到这个破医院来。所以,当我在医院病房外的长椅上看到垂头丧气做各种痛苦状的齐天时,我的质问劈头盖脸:“出了什么事了?你怎么把她送到这破地方来?就是急救,也该去大点儿的公立医院吧?你搞什么啊?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