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纷争过去以后,生活暂时恢复了平静,不知是否齐天做了工作,陈蔚比之前有少许收敛,尽量避免跟我正面冲突,也许当日场面失控也远超出她意料之外,齐天毕竟是老板,她是公司的老员工,为两个小丫头在老板跟前颜面尽失绝非她所愿。齐天单独列了一些小项目给我跟,直接汇报给副总,明确地暗示我不要跟陈蔚过不去。其实我对工作的要求很简单,环境OK,待遇又不差,老板也算另眼相待,只要陈蔚不整我,那就天朗气清。
然而,平静毕竟只是暂时的。
一场劫难加一场盛宴,让2008年成为所有人记忆中最不平常的一年。
五月的那一场大地震,震痛了全中国千千万万的人。
八月的奥运盛宴又让千千万万的中国人在悲痛里寻回了一点儿欣喜。
而即使没有这两件事,我和童颜的2008年也注定不会平常。
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满雯对童颜的羞辱只是序曲,奏响了这一年的天翻地覆。
第一震从我妈的电话开始。
不久后的一天早上,我接到我妈从家乡打来的长途电话。
她虽然哭哭啼啼,话却说得言简意赅,只说外婆快不行了,让我和童颜速回,童年最好也回。
我挂了电话立马打电话给童颜。
童颜听到我在哭,以为我又受委屈了。
她这个点儿一般都没起,在电话里哑着嗓子说:“你大早上的哭什么呀?给陈蔚哭丧啊?”
我说:“童颜,外婆快不行了!”
电话里沉默无声。
我说:“你现在起来吧,我去请假,然后去买火车票,我妈让我们回家,让把童年也带回去。”
电话里沉默无声。
我说:“童颜,你在听吗?你听到我说的了吗?”
童颜终于说话了,她的声音有些战抖,她说:“我听到了……我……我现在去买机票……你快请假吧。”
我、童颜、童年三个人分秒必争地赶上了最近的一班飞机,先飞到合肥,再从合肥坐汽车赶回皖南。
紧赶慢赶,我们终于在当天下午赶到了县人民医院。
外婆已在弥留之际,姨娘舅舅们都站在病房门口,把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一看我们来了,大家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嘴里都喊:“童颜,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奶奶在等你呢!”
童颜凑到床边去,我和童年也站到床边。
外婆的脸上戴着氧气罩,眼皮耷拉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童颜紧紧握住外婆的手,说:“奶奶,我是童童,我来了。”
我喊了一声家婆奶奶,就泣不成声。
童年说:“奶奶,我也来了……”
外婆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想抬起来,她的脸寂静而轻微地抽动着。
童颜在流泪,眼泪一颗颗滚落到她和外婆的手上。她说:“奶奶你怎么了?你跟我说话呀!你跟我说句话吧。”
外婆的眼皮微微抬起,她的眼神聚焦在童颜脸上,又好像看了看童年。
童年的眼圈儿也红了,又喊了一声:“奶奶……”
童颜说:“奶奶,我现在能挣到钱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你记得我说过的吗,要接你去享福呢。你等我啊,我讲话是算话的,就快了,真的快了,我就快能接你去北京享福了……”
我妈满脸是泪,她把一个红色的存折放到童颜面前,对外婆说:“妈,这是你让我转交童颜的,我现在当着你的面儿给她……”
我知道那个存折里有外婆的毕生积蓄,都是童颜的嫁妆。
外婆以前常说,她会按照我妈嫁我的标准来嫁童颜,现在的女孩子都流行陪嫁小车,她就攒啊攒啊,想给童颜攒辆小车。
童颜看着存折泪如雨下,她哭着说:“奶奶,我有钱啊,我不要钱,我拿着钱会乱花的,你帮我攒着好吗?我嫁人的时候再给我,奶奶……我过两年就嫁人了,你再帮我多攒点儿……多攒点儿给我……”
童颜话没说完,我的外婆就在一片哭声里咽了气。
我和童年也哭得更厉害了。
只有童颜收住了哭泣,她愣在那里,没有放声大哭也没有涕泪齐流。她在一片哭声中静静地看着外婆,嘴里喃喃重复着一句话:“奶奶,你别丢下我啊……奶奶,你别丢下我啊……奶奶,别丢下我……”
外婆的子女很多,丧事办得也算体面。
那几天真把我哭惨了,嘴都哭歪了。
我和童颜都是跟着外婆长大的,儿时旧事不停地在我脑海中回放。
外婆的离去,崩塌了我心中的某一座桥,那座桥通往一个很温暖的地方。
没有桥了,那一份温暖便可望而不可即了。
而对童颜来说,外婆的离世无疑影响更大,她感觉自己又被遗弃了一次。
童颜在外婆走后反而表现得很镇定,她的话很少,只在葬礼当天跟我说了一句完整的话。这句话我在很多小说电视文学作品里都看过,没想到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比任何出处都让我动容。
她说:“童娟,你知道吗?这个世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永远不在了……”
等外婆的后事办完,我们就回京了。
童颜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经常深更半夜跑到客厅里坐着,静静地在黑暗中喝茶,把起夜小解的我吓个半死。
又或者,干脆跑到我房间来,躺在我身边不肯走。
她说:“我又梦见奶奶了,梦见我十一岁时发高烧,奶奶背着我从北门跑到南门医院的情景,她的后背透着热热的汗水,那么宽阔温暖,就像真的一样……”
我说:“外婆已经不在了,她最疼你了。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吧,别让她在天上牵挂你担心你,就是最好的怀念方式。”
童颜苦笑了一下,说:“童娟,你真相信人死后会变成最亮的星星守护亲人爱人吗?我从来就不相信。奶奶走了,这个世上再没人牵挂我了。”
我本来想安慰童颜说大舅妈肯定也在心里牵挂着她,但我终究说不出口。我只能说:“你不是还有童年吗?他也是你最亲的人啊。”
童颜嗯了一声,又把头侧过来对着我,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目光瞬间照亮了黑暗。她说:“还有你呢,童娟,其实你对我也不错……”
我说:“还有王海,他肯定天天……想你,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童颜叹了口气,说:“你真是死心眼儿啊,北京城这么大呢,就没你喜欢的人了?”
我也叹了口气,把被子蒙在脸上,说:“算了算了,咱不谈这个,大不了一个人过,又不是没了男人不能活。”
坦白说,童颜身在京城模特儿圈内,却保持着懒惰与孤立,其实是件很难的事。
两个人住在一起,有时候真没隐私可言,而人最大的隐私也无非跟性有关,我和童颜那一阵都是“空床期”。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男朋友就没有性生活。我以为Frank甩了我,童颜甩了王海,我们之间也没什么隐私了。
我错了。
外婆过世对童颜的打击很大,我一改往日做点儿服务工作就骂骂咧咧怨天尤人的状态,对童颜母性大发,极尽照顾之能事。
周末,难得不加班,童颜睡到快中午才起床洗澡。
母性激素旺盛至顶点的我在打扫童颜房间时,看到了枕头上的斑驳泪痕。于是,我心痛了,一心痛手就贱了,一手贱就无事献殷勤地帮她换被套枕套了,枕套一换就坏事了。
枕头下压着一张广告折页,折页印得很精致,封面内容也很醒目。
一个笑容可掬的清纯少女,一行斗大的标题。
我立即被这行斗大的标题雷翻了——韩式处女膜修复,还他第一次!
我把折页从枕头下拿起来,折页里掉落出一张纸片,我捡起来一看,是某整形医院某高级顾问的名片。
隐私这个事,通常,发现的不愿意发现,被发现的也不愿意被发现。
而我很无耻,我偷窥了别人的隐私也就罢了,竟然还萌生了多管闲事儿的念头。
我把那张传单拿到客厅的茶几上,坐在沙发上等童颜出来。
童颜裹着头发,穿着浴袍从大浴室里出来了,边往房间走边懒散地问:“饭做了吗?没做的话出去吃呗,去火麒麟吃?”
我说:“吃的事儿一会儿再说,你先过来一下。”
她站住了,白毛巾裹着她又长又密的头发,堆在头上,看上去像个艳丽的阿拉伯女人。
我把传单拿起来,对着她扬了扬,我说:“你解释解释,这是什么东西?”
童颜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将传单一把抢了过去。她不高兴地说:“你怎么翻人东西啊?”
如果说我本来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这是童颜一时好奇心血来潮的收藏,那么这一刻童颜的表现让我彻底失望了,她分明有这个计划,不然怎么会恼羞成怒啊?
我压抑着情绪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换被套时无意中发现的。”
她还是不高兴:“童娟,你懂什么叫隐私吗?无意中看到你就放回去不就完了吗?还拿出来问什么啊?这是我的私事,你审问得着吗?”
我说:“我这不是关心你吗?你收这个干吗呀?”
童颜把传单拿着往房间走,她说:“你管我呢!多管闲事儿多吃屁。”
我跟过去,我说:“我就管,你告诉我,你藏着这个干吗?”
童颜把浴袍脱掉,赤身裸体在我面前穿衣服。她说:“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呗,我已经约好了去做这个小手术。”
我看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坦然相告,恨不得两眼一翻晕过去,眼不见为净。
我说:“这什么手术啊?这靠谱吗?你没事儿修补它干什么呀?你又不是处女!”
童颜说:“靠,是处女我还修补什么啊,不就是因为不是了,所以我才想是吗!”
我问:“难道你有新男友了?”
童颜说:“没啊,但不迟早会有吗?早点儿做准备啊。”
我说:“那你这不是骗人吗?”
童颜直勾勾地看着我,说:“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在骗人啊?反正都是睡,给别人一个心理安慰不好吗?他觉得占了便宜才会加倍对我好,男人不就那样吗,干什么都不能吃亏……我只是想让自己显得更值钱而已。”
我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继而刨根问底:“童颜,你一口一个‘他’指的是谁啊?新认识的吗?我认不认识啊?你谈恋爱了怎么不跟我说啊?”
童颜把丝袜穿好站起来蹦跶了两下,不耐烦地说:“‘他’就是我的下一个!下下个!下下下个!我要保证跟每个男人在一起时我都是处女!你满意了吗?你问完了吗?我们现在能去吃饭了吗?”
我不知道童颜的下一个会是谁,更不知道我的下一个会是谁。
我只知道我决不会去做这样一个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的手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有过去的人才有未来。
我很希望我的下一个能心怀感激地去接受一个不完整的我,一如我心怀感激地去接受一个不完整的他。
童颜去做处女膜修复这件事让我郁闷了很长时间,慢慢地,我也释然了。
我自己不会这么做,不代表我不可以尝试着去理解别人。
每个人对待感情的观点和方式都不同,太过执念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
再说,我总不能因为我的表妹要做处女膜修复手术,就呼天抢地地跟她翻脸吧,这件事相比她睡Frank而言,确实没伤害到谁。
但童颜要求我陪她一起去整形医院时,我还是拒绝了。
她撒娇说:“你陪我嘛,童娟,你陪我嘛,我还真有点儿怕,大小是个手术啊。”
我揶揄她:“得了吧,你天不怕地不怕,这世上有什么事你不敢干吗?”
她说:“少废话,陪我去嘛,我做小白鼠,下一次大不了我陪你去。”
我说:“你少放屁了,我最多保证不揭穿你,要我参与你的骗人大计还是免了。”
童颜说:“你就是假正经!行,反正你记得你说过的,你要揭穿我,你就是畜生,天打雷劈,全家死光!”
我愕然:“你至于吗童颜?就为这么个破事儿要我发这么恶毒的誓?”
童颜无比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答应我嘛,这对我很重要。”
我只好无比文艺地回望着她,说:“放心,我肯定不说,你独自面对你的完整,我独自回味我的残缺,行了吧?”
童颜捶了我一下,笑了。
总之,我的表妹童颜就这样又变回了处女。
她变回处女之后,生活与原来不同了。
我和童年都猜童颜有了男朋友。
她如果没男朋友的话,不可能懒觉也不睡了,每天十五个小时以上神秘失踪。
她如果没男朋友的话,不可能多少天都不给我打个电话没事儿找事儿说几句废话。
她如果没男朋友的话,不可能连童年都不知道她大多数时间去了哪儿在干吗。
她如果没男朋友的话……
她肯定不是在工作,因为她从来没有没日没夜地工作过。我给她打电话,她很少接,短信偶尔回也是无关痛痒。我很失落,她的第一段恋爱曾明朗地摆在我眼前,任我了解其间所有的喜怒哀乐。而现在她竟然瞒着我谈恋爱了,叫一无所知的我如何不神伤?
那段时间,我彻底地孤独了,工作从我生活的重心,转变为我生活的唯一。我这样的女人实在悲剧,公司里有不少单身男青年,有少数几个向我表达过好感,我对此木然,我也希望自己能走出前一段感情的阴影。可是看起来嘻嘻哈哈、毫发无伤的人,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对话自己,直面最真实的内心——我不敢恋爱,我惧怕伤害,我也惦记王海。
我不关心童颜的新男友是谁,只要她能获得爱情和幸福,是谁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如果能出现那么个人,教会童颜什么爱,教会她以爱己之心爱别人,那么不管那个人是谁,我都感激他。
一个周五的晚上,我正啃着火腿肠泡着杯面准备挑灯夜战PPT,齐满满来了。
她脆脆地喊了一声童娟姐姐,我抬头一看她笑得很甜。
我站起来迎上去,说:“满满!你怎么来了啊?你找我还是找你爸爸?你爸爸不在公司,应该回家了吧,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齐满满淡淡一笑,说:“我找你。”
我说:“哦,有事儿吗?”
她也不回答,只问:“童娟姐姐,你有空吗?”
我说:“什么时候?现在吗?”
齐满满点点头。
我笑了一下,说:“满满,你不是又要我陪你去参加什么party吧?我今天晚上要加班。”
齐满满直接伸手拉我走:“你先别问这么多了,童年开车在楼下等着呢。你先跟我去,一会儿再回来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