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这个你倒不必气馁了。不是我哄你开心,我虽然下棋不行,可是看人的眼光是不错的。我告诉你,在年轻一代棋手中,你真是个罕见的天才!”说完这一句后,见薛新雨似信不信,宋大洋又加上了一句: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因为你和我一样不守规矩吗?那可就大错特错!你下出来的棋,看起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杂乱无章,可是仔细一想,都有迹可循;有些人恰恰相反,每一招都有根有据,只能算是乖学生,没有大格局!”
见宋大洋竟然将自己这个无名小卒拔高到了大国手的位置,薛新雨觉得这位仁兄真的被太阳晒昏了头。他往那边一瞅,只见冯晓白已经输了好几把牌,脸上沾满了纸条,只剩下了两只眼睛还在转动,活像一团水母。于是,薛新雨笑着说:“冯哥可能还有登顶的份儿,你瞧人家现在已经熬了一锅糨糊,准备将来往墙上贴奖状呢!”
太阳偏西了,他们才踏上了回程。刚拐上了东华观西面的那条岔道,与另一伙队员们不期而遇。领头的是黄子武,后面紧跟着的是袁招娣。双方正在愣神的时候,她已经跑了过来,亲热地对着戚玉秀说道:
“玉秀,我早上找了你半天,你怎么不等我就走了呢?对了,你昨晚不是答应了黄大哥了吗?今天怎么又变卦了呢?”
“我什么时候答应他了?”戚玉秀脸色一变,竭力分辩道,可是声调却并不干脆。
“哦,我知道了。不是你不想来,而是有人不让你来。”袁招娣的话音刚落,黄子武的眼睛就发红了。站在戚玉秀身后的冯晓白脸色更白了;宋大洋脸色依旧,拳头却暗暗捏紧了。眼看一场冲突在所难免,薛新雨突然跳到了前面,大声说道:
“你们都是男子汉,不懂得尊重女人的意愿吗?戚玉秀又不是一个绣球,谁抢到就是谁的!”
万没想到,他的公道话竟然提前引爆了炸点。黄子武像头暴怒的狮子一样冲了过来,一拳当头砸来。薛新雨侧头一躲,肩上却重重挨了一记。这是第二次遭受突然袭击了,不过,他可不是个光挨打的主儿,立即一脚飞踹了过去。眼看开打了,双方的队员都一拥而上,有助拳的,有劝架的,更有火上浇油的。一片混乱中,薛新雨被拖了出来。他抬眼一看,只见戚玉秀早拉着冯晓白跑了,而袁招娣坐在地上捂着脸大哭,不知挨了谁一记耳光。
天黑之前,这场斗殴才算结束了。这群人吵吵嚷嚷回到了东华观,立即引起了全队上下一片哗然。薛平湖也闻声出来了,见到自己的儿子受伤了,连忙将他拉进了自己的房间。薛新雨还在争辩自己没有犯什么错,可是薛平湖只听了几句,就责备他少不经事:
“你真是个傻孩子,就知道乱讲义气。人家三男两女争风吃醋,你一个光腚蛋儿,来的什么牛劲儿呀?”
原来,集训队中的很多人都知道,袁招娣喜欢上了黄子武,可黄子武眷恋的是戚玉秀。两人以前是体校同学,但是戚玉秀来到集训队后却移情别恋,喜欢上了秀气文雅的冯晓白。至于宋大洋为什么总是替冯晓白当头炮,那也绝非薛新雨想象的仅仅为室友打抱不平。两个月前,宋大洋和几个公社的老乡一起去水库拉网捉鱼,而黄子武恰好也在那里,不知怎么双方产生了口角,就此结下了梁子。
薛平湖知道儿子这下闯大祸了,连忙去找秦队长澄清事实。但是,作为围棋队有史以来第一次严重违纪事件,谁也不能姑息纵容。很快,调查结果就出炉了。薛新雨和黄子武一样被列为罪魁祸首,各挨了一个处分。让人气愤的是,那个挑拨者袁招娣居然什么事儿也没有。通报一公布出来,薛新雨无论走到了哪里,都成了一个过街老鼠。连打饭的时候,厨娘的那个患了小儿麻痹症的女儿看他都是一脸鄙夷的神态。
集训队毕竟不是为了培养现代京剧迷、营养学家和角斗士的。随着初冬寒风的袭来,功课日渐紧张,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而日本访华围棋代表团的名单也已经传来了。
尽管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与日本人对垒的机会,但为了给父亲争一口气,薛新雨的头脑也和气温一样逐渐冷却了下来,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散漫下去了。处分是要进档案的,像影子一样跟自己一辈子。更严重的是,与堪称遵纪楷模的陆鸣相比,自己凭空沾了这么一个大污点,已经明显落了下风,如果成绩再不好,那就只能接受淘汰的命运了。于是,他决定洗心革面,老老实实先把成绩提升上去再说。
如此一来,倒是因祸得福,薛新雨发现围棋竟然是一剂忘情散。据说,宋太宗就酷爱围棋,他的理由说出来竟然是“避六宫之惑”。的确,一盘棋一下就是大半天,中间一刻分神的机会都没有,尤其到了关键之处,连五官也好像全封闭了,变得无色无嗅,不知饥饱,不分冷热,不辨妍媸,无论坐在面前的是一位千娇百媚的玉人还是青面獠牙的罗刹,都没有什么区别。一局下来,下棋者犹如病鸟出笼,半天也回不过神来。白天一晃就过去了,他们在晚上睡梦中满脑子还是黑白绞杀,让那种蚀骨摧心的情思也没有了插针之隙。
聪明的人一旦定下心来,进步总比普通人要快一点儿。与他人相比,薛新雨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能够得到父亲的亲自指点。那些精微的感悟、诡谲的战术和实用的手段,绝非光靠打谱就能够参悟透的。更重要的是,父亲手中珍藏着一本据说是宋代的棋谱。不过,一般的书是越老越值钱,唯有棋书像女人一样,越老就越没什么吸引力了。
这本《玄元妙经》,薛新雨其实以前早就有机会看了,但因为贪玩儿一直没当一回事。现在他穷极无聊,不得不硬着头皮看了几眼。中国古代围棋实行座子制度,在对角线的星位上各放两子,就像两军对战一样,先安营扎寨,树旗立辕,然后再堂堂正正摆开架势开打,就差“来将通名”的程序了。除此之外,计算胜负也有“还棋头”的规定,多出一块棋就要还给对方两子,讲究到了极点,唯恐胜之不武。可是日本围棋却全然不同,双方犹如龙战于野,鸟飞于天,鱼入于渊,无凭无据,无拘无束,全凭各自的技能和气力决胜负,因此发展出了迥异的理论和定式。
但薛新雨看了一段时间之后,却又了一点儿感悟,觉得这本《玄元妙经》也并非全无用处,甚至有那么一点儿空谷足音的味道。比如,在座子制度下,双方壁垒森严,固然限制了自由布局的空间,被淘汰也是必然之数。但因为双方各守星位,不能一味守角,势必在中腹展开恶斗,从而留下了一页页精彩绝伦的血泪篇章。而日本围棋没有了任何束缚,反而如同在庭院中放了一群兔子,看似视野开阔,容易隐蔽,但兔子们最终必然会发现,最安全的选择是在角上挤成一团。因此,日本古代围棋一直拘泥于角部的战斗而不能自拔,虽然衍生出了无穷的绝妙定式,但难免有“铺地板”之嫌。直到一代雄杰道策名人打破藩篱,推陈出新,提出了全局平衡的新理论,才能够后来居上,全面反超了中国。
父亲忙的时候,薛新雨就硬拉着冯晓白过招。刚开始他依然不支,但差距逐渐拉近,尽管还是败多胜少,可是对方连一子也让不动了。但是,让薛新雨有点儿失望的是,水平突飞猛进的并不止自己一个。
这天,史瑞虎挑选的棋局是昨天陆鸣战胜黄子武的一局让先棋。显然,老史对陆鸣颇有好感,连夸开局这个“大雪崩”下得好,几十手定式一招也不差,硬是逼得对手出了错,足见陆鸣同学平常学习专心。他在讲台上摆了几手,突然点名叫起了薛新雨,问他下一步该怎么走。面对这突然袭击,薛新雨幸好没走神,迅速而准确地做出了回答。史瑞虎找不到发飙的借口,有点儿悻悻然:
“看来,你也没有闲着。这样吧,下午就和小陆来一局吧!谁是英雄谁是狗熊,我们明天课上再细细评论!”
午休之后,薛新雨又回到了戒律堂,见到陆鸣早就正襟危坐等在了那里。猜先的结果,是薛新雨执白。陆鸣摆开了最稳妥的“逐月式”——小目的形状像汉字“月”,所以交错的两个小目就像追逐的月牙儿。薛新雨先下了一个星位,第四手不下在余下的那个空角上,却高挂对方的小目。等陆鸣一托之后,立即向前一顶,等黑棋退了一手后,又顺手扳了上去。见此情景,陆鸣的脸色有点儿变了,因为开局这十手分明与自己昨天赢黄子武的那盘棋一模一样。显然,这是薛新雨在向自己挑衅——或者是向史瑞虎传达无声的抗议。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凡事不求胜先虑败,绝不和薛新雨这种顾头不顾尾的愣头青计较。何况,薛新雨来者不善,一定对“大雪崩”定式研究了很久,自己难免有点儿心虚。于是,他下一手犹豫了好久,最终选择了粘角。这样陆鸣虽然保住了角上的实地,却将外势让给了白棋。
薛新雨得理不饶人,顺势向两翼扩张。陆鸣这下可真恼了,马上采取了拦逼的措施,并伺机将一子打入了白阵。如此一来,局面就过早进入了中盘战斗。最终经过一番腾挪,黑棋治孤成功,将白棋的大空穿了一个洞,然后扬长而去;但白棋也乘追杀之际不断旁敲侧击,压得边角的黑子抬不起头来,并最终围成了一个五六十目的口袋。进入官子阶段后,黑棋盘面上已经贴不出目来,陆鸣却不像上次对垒史幽红那样潇洒认输,而是拼命搜刮,甚至使出了一些对于专业棋手而言要打板子的俗手,企图将劣势扭转过来,但为时已晚。
终局之后,陆鸣没有复盘就沉着脸走了。薛新雨欣喜之余,也没有计较对方的无礼。第二天一早,他就兴冲冲来到了戒律堂。可让人失望的是,今天史瑞虎选讲的却是冯晓白和小队员的一盘指导棋,好像忘记了自己昨天说的话。薛新雨知道老史头心胸狭窄,但这样明目张胆地袒护陆鸣,以至于言而无信,还是让人气愤。于是,整整一个小时,他鼻子都像一台制冰机般在不停地喷冷气。
赢下了陆鸣,让薛新雨陡然信心爆棚,于是产生了冲击一下高手的念头。眼下青年组中,史幽红是一枝独秀,冯晓白有半肩之差,再次的黄子武、戚玉秀、张红芳都在伯仲之间。可是按照规定,只有同一水平的棋手才有经常切磋的机会。因此,薛新雨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遇到的对手全部击倒,这样才能显露头角,引起老师们的注意。
但事与愿违,可能是由于薛新雨太急于求成,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先是败给了黄子武,又输给了陆鸣一次,和相对较弱的张红芳也下了个一胜一负,平分秋色。最后,薛新雨杀了袁招娣一个尸横遍野,才算是出了一口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