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咱们下围棋的时候,最让人想不透的就是外势与实地的关系,求外势就会实地受损,捞实地就外势受制,怎样才能做到平衡呢?”
“真正的平衡,不是你所说的那种静态的平衡,而应该是动态的平衡,也就是《海底两万里》中尼摩船长最推崇的‘动中之静’。”张乘龙说了一句玄而又玄的话之后,却破天荒地举出了一个再鲜活不过的例子,“就拿我们谁都没有赢过的两大日本高手来说吧!你看宫田荣树这个人多么豪放,他只管高处落子,对边边角角根本就不屑一顾,可是终盘一算,实地丝毫也不落后,就像暴雨从天而降,最终都流到了江河湖海池洞沟壑这些最低洼的地方;梅泽志博看起来谨小慎微,似乎只对蝇头小利感兴趣,可是,不知不觉间,你就发现他已经获得了全局的控制权,就像春草不见其长,无意中却染了个青天绿地。”
薛新雨听得瞠目结舌,半天才说这样精妙的感悟,你怎么藏着掖着,不早拿出来与大家分享呀?张乘龙听了,顿时苦笑起来:
“下棋的那会儿,我满脑子都是腾挪扑打,压根儿就没往这个角度想!不下棋的时候,反而无意中就全明白了。人家说旁观者清,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分手时,薛新雨主动向张乘龙提出:以后每到周日,要来东华观帮忙当义务油漆工,给那些神像、雕梁、壁画上色。张乘龙听了很高兴,又担心他的手艺不精,把太上老君涂成了黑脸灶君。事实证明,他的担心纯粹多余,因为薛新雨马上就爽约了。随着夏天的到来,农村中的各种活计忙得不可开交,连一天也不得空闲。
一般来说,农村中有四大重体力活儿:脱坯、打墙、抹房、拔麦。前三项都和修建房屋有关,不但需要强壮的体魄,也要有一定的技术,薛新雨这样的轻劳力只能给伙伴们打打下手。到了6月下旬,地里的麦子全变成了金黄色,沉重的穗子在风中摇曳,看上去十分喜人。可是,这一段时间天气变幻莫测,万一遇上了冰雹,一年的辛苦可就全泡汤了。所以,牛书记一声抢收令下,公社的男女老少全体上阵,那阵势就像打一场攸关生死的大决战。薛新雨也夹杂在其中,他一手拿镰刀,一手将麦穗拢住,然后“咔嚓”一声割下来。虽然头戴草帽,但头顶的骄阳依然让他汗流浃背;虽然身穿长袖,但胳膊依然伤痕累累,现在,他才知道“针尖对麦芒”什么意思了。虽然竭尽全力,但是依然被伙伴们拉下了一大截。于是,薛新雨不断受到牛书记的讽刺训斥,那脏话也是花样百出的:
“镰刀又不是尿壶,你举那么远干什么?麦子又不是女人,你搂那么紧干什么?割又不是砍,你使那么大劲儿干什么?小心把你的命根子给弄没了!”
听了这些伤人的话,薛新雨只是紧咬牙关从不回嘴。一是汲取了上次被罚放羊的教训;二是人家说得有理,自己确实比不上旁人那么熟练;三是口干舌燥,嘴巴全用来喘气了,根本就没有余力说话。
作为一名新人,薛新雨不招牛书记喜欢固然在情理之中。可是,那些来了好几年的老三届知青们,虽然干起活儿来个个都是好把式,生活习惯仍然与农村青年格格不入。尤其是天生的爱美之心,就像田垄上的杂草,无论如何践踏,一有机会就会冒出头来。男知青们再邋遢,出门前总要仔细梳一下头发,个别人还留了大鬓角,甚至打上了发蜡;而女知青们就更不用说了,除了要家里寄香皂、洗发精、美白粉之外,她们还在葡萄架外的空地上偷偷种了一片凤仙花。花开的时候,就采下来捣成碎末,然后小心用布裹在手指上。几天之后打开,十指红艳艳的,用水都洗不掉,还故意在劳动的时候显露出来,晃亮了男知青们的眼睛;当然,也像红布一样,激怒了牛性子的牛书记。于是,他破口大骂了:
“以前的女人裹脚,现在的女人包手,都把自己当姑奶奶了!”
可是,与噤若寒蝉的男知青们相比,女知青在牛书记面前就活泼放肆多了,因为她们早就摸清了他那刀子嘴下的豆腐心:
“哎呀,您老人家这么说可真不公平!我们这么做,只算是毛毛雨了。您忘了,过年的时候村里唱大戏,您的小女儿硬要登台演貂蝉,嘴巴抹得像猴屁股就不说了,连那张青瓜脸也涂成了白面饼!”
好不容易完成了麦收,可还没有歇气,牛书记又要搭建一个牲口棚。自从知青们插队之后,公社的土地没有增加一亩,倒多出来了上百张能吃能喝的嘴,不搞点儿副业怎么过活?这天中午,伙伴们都去吃饭了,只有薛新雨还在棚顶上忙活,因为还有一堆草垛子没有压好。这时候,突然狂风骤起,飞沙走石,将屋顶吹得东摇西晃。抬头一看,一片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涌到了头顶;向下一看,梯子早就不知去向。薛新雨看到了摇曳的电光,知道必须马上离开这个险境,可是又不敢从两丈多高的地方跳下来。这时,牛书记已经闻讯带人赶来了,远远看见他缩成一团,马上大吼了一声:
“猪脑子!不要跳,往上爬!钻到草垛子里躲起来不就行了吗?”
听他这么一喝,薛新雨不知怎么就像中了邪一样,不但没有往上爬,反而傻乎乎地挺身站了起来。这时候,鸡蛋一样大小的冰雹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了。随即一声霹雳,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突然一个倒栽葱掉了下来。
牛书记心中叫苦,急忙招呼人把薛新雨抬到了旁边的磨房中。一阵忙乱之后,发现他虽然晕了过去,但是呼吸正常,心跳均匀,似乎没什么大碍。众人不放心,又将衣服解开仔细检查,只见到了多处皮肉擦伤。大家这才感到庆幸,个个长出了一口气。这个从小到大从不听父亲话的忤逆子,竟然也逃过了雷公的惩罚。
可是,受此惊吓之后,薛新雨连续发了三天高烧,之后一个星期也不能下地干活。碰上了这样一个轻不得重不得的宝贝,牛书记心中恼火,可是又怕出什么岔头,也不敢太过威逼。因此,薛新雨倒是享受了难得的清闲。但是,要说他乘机偷懒也不是事实。他真的病了,说不出什么原因,只觉得浑身乏力,冷汗直冒,一躺到床上就不想起来。除了吃饭,薛新雨几乎不再开口,连室友问话也只是回个简单的手势。非但如此,他还希望自己变成一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甚至想象自己死了,就这样孤零零地埋在了异乡的荒野中。
“对了,要在坟前立一个石碑,让张乘龙给我写墓志铭,那小子的古文功底不错。如何来评价我这可怜的一生呢?‘生不逢时’是绝对不行的,而‘潦倒终身’似乎也不大光彩……”
薛新雨还没有想停当,突然感到喧闹无比的宿舍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他正要张开眼睛,一阵清风拂过,一只柔软的手已经轻轻抚在他的额头上。
“出了这么多汗,也不知道把被子盖好,着凉了怎么办?”
听到这半怜半爱的声音,薛新雨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慢慢将眼睛睁开后,没错,那个坐在身边的人确实就是史幽红。大半年不见,她变得比自己想象得还要美丽。一堆室友们或远或近地望着她,个个像捏住了脖子的鹅,那目光中有惊奇,有艳羡,有迷茫,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类似膜拜的神情,仿佛来的不是一个秀色照人的美女,而是一个不可方物的女神。
桌子上放了一个大网兜,史幽红从中翻出了麦乳精、肉罐头、咸鸭蛋、花生糖,有的是带给薛新雨补身体的,有的是给室友做见面礼的。也许是工作了的原因吧,她的举止中多了几分飒爽气息,随意指挥这个毛头小子去倒水,那个去削苹果,而他们个个服服帖帖,唯唯诺诺,如同一群幼儿园的乖孩子。
薛新雨眼角发潮,喉头发硬,勉强说了一句话,竟然是:“你没有嫁人吗?”
史幽红秀眉一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又气又好笑地说道:“烧都退了,还说什么胡话呢?我还没到晚婚的年龄,就算着急想嫁人,厂里怎么会批准呢?”之后,她又瞟了薛新雨一眼,语气变得幽幽了,“再说了,我连心上人也没有找到,和谁去结婚呢?”
早在广州参加全运会的时候,薛新雨就明显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急剧转变。究竟原因何在,薛新雨并不全然明白。但是,今天看到史幽红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做出了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判断:她已经和陆鸣彻底掰了。同时,薛新雨也明白她来看望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本来是梦寐以求的结果,可是,现在的薛新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轻狂少年了。如果接受了她,史幽红恐怕一辈子都要受自己拖累了,至少从经济的角度看,一个人的工资要分成两半花了;再往前想一步,即使两人冲破各种阻力结合,将来总要生儿育女的,可是,按照落户从低不从高的原则,那个孩子注定一生下来就是个乡下娃子。薛新雨自诩是个负责任的男子汉,怎能容忍如此惨淡的事情发生呢?
薛新雨这么想并不是杞人忧天,因为有很多活生生的悲剧摆在自己面前。牛书记希望每一个知青都能在红莲公社落地生根,可是,任何一个有头脑的知青宁可和农村的同龄人结怨,也绝不愿意和他(她)们结缘。这不是什么城乡观念问题,也不是生活方式不同的问题,更不是歧视不歧视的问题,只是双方都承担不起那个沉重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