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热火朝天的表面下,充斥着友情与出卖,忠贞与背叛、扯风和转舵、离情与别恋。为了争取到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同乡之间、同学之间、同室之间不惜像麻雀一样告密,像水獭一样拆台,像螃蟹一样扯腿。至此,薛新雨才明白为什么宋大洋宁可跑到集训队中当一个不入流的选手,也不愿意继续在农场中当一个光荣的拓荒者。
这样一个藏风窝火的群体,固然让薛新雨心怀戒意,也让公社的牛书记头痛不已。作为一个典型的冀北农民,他已经在这块土地上耕作了将近半个世纪,连田埂上的蝲蝲蛄都认得那张满是褶子的黑脸。即使一头老黄牛,也有颐养天年的时候,可是牛书记还要向着夕阳奋蹄前行,因为他要赶在入土之前,将这些四体不勤的城市青年训练成能够使用农具的新农民,尽管那些农具的样式从宋朝之后就没有什么变化。先秦的韩非子曾将学者、纵横客、方士、游侠、商人列为祸害社会的蠹虫,而牛书记也将浪费粮食、拈轻怕重、偷鸡摸狗、不务正业、谈情说爱这五种恶行当做了无根的毒草,非要锄之而后快。
可想而知,落到了这么一个人手中,薛新雨的日子该有多么难过。第一天,当他把那一堆大红烫金的证书像雁翅一样摆在了牛书记面前时,却被人家手臂一挥,就打成了一群惊散的鸭子。
“琴棋书画又不能当饭吃当衣穿,我这里只认工分!要想让我承认你是条汉子,就把流下来的汗过过秤!”
薛新雨把自己的家底全亮出来,倒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涉及很现实的利益。因为按照国家规定,像他这样等级的运动员,每月的口粮标准和一个举重运动员一样,都是五十六斤,而普通的知青只能和村民一起均分口粮,平均每个月连三十斤都达不到,而且大部分是粗粮甚至红薯。但是,薛新雨并不想和牛书记争辩,而是默默把那些证书放回了自己的箱底。很快,他就尝到了什么叫做“煺毛的凤凰不如鸡”。在棋盘上,薛新雨可以屠龙伏虎,翻天倒海,可是面对着一个半人高的磨盘,他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却不能让它挪动分毫。这一下,他更成了大伙儿的笑料了。倒霉的人总不希望别人得意,看到这个云中仙人也跌落到了凡间,当然要好好奚落一番了。其实,早在几年前,他们同样对那个磨盘一筹莫展。
人的心态就是如此微妙。当初薛新雨第一来红莲公社的时候,知青们对他高接远送,攀拉关系,大半是为了在同伴们面前抢风头抬身价。可是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薛新雨已经从一个可以为自己加分的外人,变成了一张从自己口中夺食的竞争者,甚至是潜在的情敌。哪怕他手无缚鸡之力,哪怕他满身都沾满牛粪,依然会成为女知青眼中的白马王子。每每想到这一点,就让一些人心生醋意。
这样的处境,当然绝不是薛新雨寻求的。那么,他会懊悔不迭吗?似乎没有。薛新雨知道世事多艰又多变,不会认为红莲公社是一个世外桃源。那么,他为什么要做出这个让人惊讶的决定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甚至在来京的火车上,这个念头甚至还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可是,玉仙庵人去楼空的景象,让薛新雨突然明白了,集训队虽然解散了,可是他心头郁结的疙瘩反而更加沉重了。他知道如果自己就此离去,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一切都会抱憾终身。所以,如果不付出这个代价,他无法说服自己为什么要放弃。
那么,那个让他甘愿流浪在京郊山野中的人究竟是谁呢?薛新雨也同样感到了迷惘。到今天为止,他的心中始终存在两个女性的影子。她们是那么不同,一个明媚如春,一个清婉如秋;一个如火花般闪亮,一个如水波般轻柔;一个笑颦宛然在目,一个浑然隐身雾中。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她们似乎都触手可及,实际上却遥不可及。
薛新雨不知道该去找谁。他知道史幽红的家庭地址,甚至连她的工作单位也打听清楚了。但是,在红莲公社安顿下来后,薛新雨做的第一件事,却是给冬清写了一封信。
以前给她写信,薛新雨总是信手拈来,从不打底稿。可是这次却犯了难,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动机。如果明说了,两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可就捅破了,必须回答“是”或者“不是”了,一点儿回旋的空间也没有了;而不明说呢,又有点儿不甘心,因为自己毕竟承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最后,薛新雨还是用了含混的语句表达了自己的心情。按照以往的情况,不过三天他就能够收到冬清的回信。可是,这一次却延迟了十天左右。拆开一看,她先是抱歉自己前一段时间陪同父亲去上海了,昨天才回到北京。然后她谈了沿途的景观,尤其是外滩宾馆里让人不忍心踩上去的崭新红地毯。最后才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说她准备下星期天来看望他,具体接站时间会临时通知他的。
薛新雨看了来信,心中的恐慌竟然远远超过了欢喜。她长得漂亮还是普通?她的性情温柔还是泼辣?她是个大龄姑娘还是个黄毛丫头?每个问题都值得遐想和担心,而真正让薛新雨害怕的是:只要她一露面,自己今后的人生就会骤然定格,其他的一切可能性都将不复存在。
可事已至此,薛新雨已经别无选择,他面临着一个人生中前所未有的一个重大关口。而与此同时,牛书记也正准备给知青们一个严峻的考验。
常言道:春耕,夏管,秋收,冬藏。在北方,冬天一般来说是最清闲的一个季节,大家可以像猫一样蜷缩在墙角晒太阳。可是,牛书记却像武术老师一样要把“冬藏”改为“冬炼”。诸多活计中,最让人难堪的就是收集“冰粪”了。所谓“冰粪”,其实就是凝结的各种秽物和生活垃圾,开春后可以给庄稼做底肥。这个活儿干起来不容易,天寒地冻,一玃头下去,渣滓四处飞溅,不小心进了口,就能让你知道“满口喷粪”是什么意思。脏一点儿倒还罢了,真正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必须到北京城里去收集。
在动员会上,看到知青们推三阻四,个个嗫嚅不前,牛书记顿时发起了大火:“‘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主席他老人家都愿意和淘粪工人握手,你们这是什么态度,瞧不起劳动人们咋的?”
谁想他这么一吼,不但没有压制住听众,下面反而叽叽喳喳吵成一片,尤其那些北京当地的知青更是叫苦连天,说自己当初离家时,车站上可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个个表决心拍胸脯要到广阔天地中干一番大事业的,如今怎么倒钻回茅坑里掏大粪来了?万一让街坊邻居看见了,祖宗十八代的脸可不都丢光了?
这一闹起来,一向独断专行惯了的牛书记也弹压不住,最后搞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决定让外地的知青去干这个“丢脸”的活儿。这个决定当然又引发了另一波不满,但最终还是抗议无效。于是,第二天一早,薛新雨就夹杂在一群骂骂咧咧的同伴当中,乘坐拖拉机出发了。
客串了几天清洁工之后,这天,薛新雨所在的小组来到了复兴门外的一个大院里。这里连门牌也没有,但光看哨兵警惕的目光,就知道是一家保密单位。可越是戒备森严的地方,越是流浪猫狗的乐园,所以空地上积聚的粪便越多。干了不一会儿,就装了满满一车。时间还早,几个人坐在大楼前的台阶上休息。其他人在抽烟说笑,薛新雨也像个老农一样将双手拢在了棉衣袖子中,享受着冬日阳光的暄暖。他闻了一下身上的味道,提醒自己在回去的路上一定不要忘记买一块香皂。后天就是星期天了,他要和冬清见面了,明天一定要好好洗个澡,把自己弄得干净清爽一点儿才好,不要让人家误以为自己是个猪倌。
正在此时,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缓缓驰入了大门,稳稳停在了门前。车门打开了,款款走出了一位年轻的女子。首先映入薛新雨眼帘的是一双款式精巧的皮靴,以及长裤也掩盖不住曲线的秀气小腿。他忍不住抬起了眼皮,看到了齐腰的短大衣,带暗锁的公文包,佩戴像章的领口,白色的丝质围巾,以及烫了小波浪的乌发下那一张美丽又苍白的脸庞。当然,还没有漏掉臂上缠的一道黑纱。
几个同伴像害了红眼病一样死死盯着她,口中还发出抽水烟般的嘶嘶声,一个说:“今天真开眼了,见了一个公主。”一个说:“你哪懂得好看?老人们说‘要想俏,穿重孝’,看来还真不是瞎说。”离她最近的薛新雨更是完全呆住了,嘴巴张开后半天都合不上。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认出了她是谁了!可是,她的变化之大却让薛新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个卖火柴的可怜小女孩,如今已经变成了月宫中皎洁的素女。
舒梅在肆无忌惮的目光包围中感觉很不自在,她微微皱起了眉头,从包中拿出了一个信封,快步走到了楼门前的邮筒前,小心塞了进去。薛新雨平常自诩长了一对明察秋毫的眼睛,现在却恨不能将它们剜出来。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分明看到得清清楚楚:那信封的颜色和落款,和冬清发给自己的一模一样!
原来,所谓“冬清”者,就是梅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