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能够给史幽红带来些许暖意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炎夏渐渐过去,全运会已经召开在即。按照上级的统一安排,集训队要暂时解散,队员们先到各自省队的体育代表团报到,然后再随团前往广州打比赛。
通知一下达,队中顿时乱成一团,尤其是那些情侣们,来东华观好几年了,第一次面临小别的刺激,那感情更比平日要缠绵几倍。可是,史幽红对陆鸣的失望感依然没有消散,任他殷勤备至,也没什么好脸色看,第二天一大早就独自出门了。她刚走到照壁前,只见薛新雨从门卫处走了过来,他只顾低着头看信,一径走到她的面前。两人差点儿撞上了,薛新雨才醒过神来,连连向她道歉。
看到他入迷的样子,嘴角浮起的笑意,尤其是神采焕然的双眼,出于女性的天然敏感,让史幽红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试探着说了一句:
“你有女朋友了?”
薛新雨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否认,但不知为什么,潜意识中又不肯这样做,只是含含糊糊应了一句:“还算不上,只是普通的朋友而已。”
薛新雨见她要回家,就帮忙把行李送到了车站。和上次夜行不同,这次薛新雨走得轻快,不时要停下来等她。史幽红看上去有点儿神不守舍,下一个斜坡的时候还差点儿摔倒,让薛新雨担心不已。刚到了车站,一趟公交车从眼前开过去了,薛新雨知道下一班车要一个小时后才来,赶紧要追上去叫停,可是史幽红制止住了他,说不要紧的,我一点儿也不着急。两人并排坐在了候车点的石板上,好长时间都沉默不语。史幽红没觉得什么,薛新雨倒有点儿尴尬,想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个自认为最合适的话题:
“这次全运会,你的机会很大,我们争取在决赛中会师吧!我想,冠军一定非你莫属!”
可是,史幽红没有接受他的激励,反过来却对薛新雨提出了一个要求:
“我当然会全力以赴的,但是从来没想过能拿最后的冠军,除非你在决赛中故意输给我。不过,这一次情况可不同了,即使你愿意,我也不会接受的;如果你硬要那么做,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了。这是真的!”
薛新雨点了点头,知道她说的全是真情实意。史幽红又问起了薛平湖的情况,薛新雨说父亲回杭州后一直生活清闲,几乎不再摸棋了。不过父子之间倒是经常讨论一些棋理方面的认识问题,还经常打笔战。
“你知道吗?爸爸居然要我潜心研究一下传统的座子,说其中有很多合理成分,未来说不定会重新流行,你看他老人家是不是有点儿糊涂了?”
薛新雨说完直笑。可是史幽红听他讲了半天,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你父亲从不糊涂,倒是我父亲有点儿发昏了。”
上车后,史幽红望着窗外渐红的枫叶,想起也是这样一个灿烂又凄清的季节,自己第一次见到了薛新雨。三年过去了,她眼中的那个顽劣可恶的少年已经长成了高大阳刚的青年,正在享受着青春和事业给予的双重快乐,接受着来自各个方面的笑脸和赞美,当然也包括了无数的青眼和芳心。这一切本来都与她毫无干系,可是自己今天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失魂落魄?一个不敢承认却像野草一样滋生的念头,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难道,自己当初选择跟陆鸣在一起,不是为了别的原因,仅仅是薛新雨已经摆开了向自己进攻的态势,出于某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她不愿意回应他的热情,就顺手拉了一个挡箭牌来逃避吗?否则无法解释,当薛新雨追求无望,决定斩断情丝弃自己而去的时候,她为什么看陆鸣就横不是眼竖不是鼻子呢?
那么,自己心中真正在乎的,究竟是谁呢?
可是,当史幽红平静下来之后,才发现即使自己想清楚这一关节,现在又有什么用呢?从薛新雨的神态来看,他显然已经心有所属了。何况,就算自己想重头来过,一切都不是那么容易了。当初,自己想要让陆鸣靠过来的时候,只需要一个眼色就行了;可是今天想要让他滚远点儿,却非要掀起一场风暴不可。
就在昨天晚上,当史瑞虎在女儿面前称呼陆德言是“亲家”的时候,她立即皱起眉头严加否认:“您千万不要这么说了,我和陆鸣之间不过拉拉手罢了,算什么亲呢?”
“好好好,为了不让乖女儿害羞,爸爸向你保证:从现在起,一直到婚宴上女婿给我敬酒为止,我再也不这么说了!”
史瑞虎哈哈大笑了起来,显得那么慈祥和宽容。没错,最近这一段时间以来,史瑞虎对女儿越来越迁就和放纵,完全没有了以往的粗声大气。可是史幽红心里清楚,他这么做并不是要为自己松绑,而是为了将自己顺利又安全地送到另一双手中去,绝不容中途出现任何闪失。从一个父亲的职责来看,这未必有什么错。可是对史幽红来说,一旦她乘隙逃脱,尤其是投入了那个世仇之子的怀抱,那么,父亲反弹回来的怒气足够把自己压成齑粉!
史幽红愁绪满怀,而薛新雨就没有那么多的心思了。朝阳升起来了,他已经快走到了东华观。突然,看到远远的似乎有一个影子从山门中闪了出来,他想那一定是陆鸣了。如果他问起了史幽红的行踪,自己该不该告诉他呢?如实说了,史幽红可能会不高兴;假装说没看见,又不合自己的秉性,因为两人之间光明正大的,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他还没有想停当,却发现那个人是宋大洋。
宋大洋也看到了薛新雨,神情有些不大自在。薛新雨没问他到底要出观还是要回观,因为自己也不想回答为何大清早下山又上山。打招呼的时候,薛新雨发现宋大洋的衬衣下鼓起了一个大包,似乎装了什么东西。他也没有追问,就自顾自进去了。回到宿舍之后,他马上提笔给冬清写了一封回信,告诉她自己很快就要回杭州了,之后一段时间活动频繁,恐怕不方便通信了。
次日,大家举办了临别聚餐。几杯二锅头下肚之后,人人精神亢奋,连林家亮这个小喇叭的口径也放大了一号。薛新雨又回忆起了往事,说宋大洋捉的那只兔子真肥,现在想起来口中还流水。这话勾起了冯晓白的痛苦记忆,想起了当年在山坡上和戚玉秀的卿卿我我,是何等的旖旎惬意!如今李爱琴虽然对自己关爱备至,但毕竟不如前任漂亮,想起来总觉得是一件憾事。而宋大洋更是反应强烈,他先是喝了个一塌糊涂,又哭了个一塌糊涂,仿佛今天一聚就是生离死别一样,其他人本来没事,倒被他惹得伤感了起来。
薛新雨自以为猜透了宋大洋的心事,因为以他的水平和年龄,全运会恐怕是他参加的最后一次比赛了。于是,就说了几句宽心话:
“大宋,你不要太激动了。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将来不管到了哪里,都不会忘记今日的情分!”
宋大洋一听,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几乎要将薛新雨提了起来,尽管两人的个头相差无几:
“老弟,好好下你的棋,将来一定能熬出头的!你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动感情了,不是闯荡江湖的料儿!”
薛新雨又笑又劝,好不容易才挣脱了出来。看来,宋大洋今天真的是喝醉了,竟然满口说起了胡话。当今天下太平,四海一家,江湖中的萍踪侠影,快意恩仇,豪情义气,在人们的心目中陌生得好似殷墟的甲骨文一样。至于什么“十步一杀”就更不要提了,光是“千里独行”,没有单位开具的介绍信,你出门连个店也住不进去,连露宿街头都要被民警收容。
第二天,薛新雨就离开了东华观。他的心中恋恋不舍,似乎自己不是在回家,而是在离家。刚走下了山门,就被门卫叫住了,说有一封加急电报。薛新雨听了心一跳,以为父亲出了什么意外,打开一看,上面只有短短六个字:“预祝成功,冬清。”显然,她在收到自己的信之后,怕回信来不及,就发了电报以示祝福的。薛新雨感动之极,将它小心收好了。
薛新雨回到了杭州,又见到了父亲。薛平湖说全运会是当下的热门大事,各级政府都非常重视,给参赛选手提供了一切可能的便利,自己作为家属也受到了相关部门的慰问,连漏雨多年的屋顶也重新翻修了。薛新雨为桑梓之情所感动,更深知这是十多年来首次举行的全国性综合大赛,事关国内体育版图的重划,尤其要确定今后一个时期资金投入的方向,因此不容丝毫闪失。想到这里,他顿觉肩头一沉,仿佛一座泰山压了下来。
好像这个压力还不够大似的,在向省代表团报到之后,薛新雨才知道自己竟然被安排担任开幕式入场的旗手,而这个光荣的职位历来是篮球队中锋或举重世界冠军的禁脔。理由说出来很简单,因为在中日围棋对抗赛上表现出色,薛新雨已经提前为省队贡献了几个积分。不过,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自己太文弱了,而围棋又不是那种非常扎眼的项目,有点儿难当大任。可是,他的请辞却被一口否决了,理由是为了讨个好彩头:
“棋手当旗手,这不正合适吗?”
一段时间的紧张排练和思想教育之后,薛新雨终于随队启程来到了广州。现在,北方正当秋高气爽,而羊城依然还是艳阳普照,炎气蒸腾。在这里,他又见到了自己的队友们。异地相见,感觉分外亲切。薛新雨找到了北京代表团的驻地,先见到了舒梅,问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看不见她的影子,回家的时候甚至连个招呼也不打,是不是太不够意思了?舒梅似乎有点儿难为情,支吾了两句就不说了。一边的李爱琴替她回答道:
“小梅哪有空理会你们!这段时间她正在用功读书,家里字典、参考书买了一大堆,准备明年考大学呢!”
薛新雨听了笑着摇头不信,因为按照当时的政策,大家几乎全是清一色的“可教育好的子女”,进学习班人人有份儿,上大学个个绝望。之后,薛新雨又找到了史幽红,送给她一卷西湖风光的刺绣。可是史幽红看了看,似乎显得很失望:
“我喜欢吃那种又甜又酸的桃脯蜜饯,你没有带来吗?”
薛新雨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立即和她算起了旧账,“你上次来杭州的时候,把我家乡的特产贬到了十八层地狱,我还以为你真的讨厌甜食呢!这次带来的芝麻糖、云片糕、桂花栗子可不少,但全都送人了。早知道你爱吃的话,我就再扛一麻袋来,保管让你吃到明年新桃子上市了!”
听了薛新雨惋惜中捎带数落的话,史幽红只是低着头,发丝从耳际垂下来,与轻咬的嘴唇连成了一弯新月般的圆弧。片刻之后,她才勉强挤出来了一句:
“我上次说不喜欢吃,只是因为当时心里非常讨厌你。现在看你顺眼了,它们当然也就变了味道。”
薛新雨当下几乎要被麻翻了。他原以为世界上的女人都是一分为二的:老与幼,高挑与娇小,活泼与文静,热情与冷漠,天真与世故,大嗓门与小性子,谁想到,她们竟然还能变幻出魔方一样的风情:可以潋滟如春天画船下的一汪碧水,可以清雅如夏日栏杆外的满塘芙蓉,可以哀婉如秋夜书柬上的几滴烛泪,可以娇弱如冬天掌心中的那片初雪。
隔日,大家约好了一起去看望老领导秦双河。当然,在组织部门看来,他一点儿也不老,正当年富力强干事业的黄金年龄。这些年来,随着外贸活动的大幅增加,中国远洋轮船的海上安全问题显得尤为突出。因此,老游击战士秦双河又一次披挂上阵,要和波涛中出没的各种肤色的劫匪海盗们较量一番了。同时,他也卸去了围棋集训队中的所有职务。如此一来,陆德言就成了名正言顺的领队。不过,考虑到他的家庭背景太复杂,负责对外联络的陈主任升任了集训队的支部书记,这多少让队员们感到舒心了点儿。
秦双河看到了自己昔日的子弟兵,心情十分高兴,尤其看到舒梅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更是又怜又爱,说:“我刚刚看了一份内部简报,最近要恢复一批干部的工作,其中就有你父亲的名字。看来,你的苦日子是熬到头了。”舒梅听了并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哭出声来,只是默默点了点头。薛新雨疑心她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否则的话干吗要复习功课呢?
趁开赛前还有几天闲暇时光,秦双河特地叫自己的司机带着队员们四处参观游览。在宝安县著名的中英街上,大家探头探脑,很好奇对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天地。司机半是神秘半是炫耀地说:
“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可不要外传啊——秦局长今后的工作地点并不在广州,而是在对面的香港。”
众人听了之后羡慕不已,王富军也开玩笑说:“早知道老领导要来管海轮,我就不下棋了,说不定还能得到驻外的机会呢!”薛新雨也替他惋惜,说出一趟海就等于与世隔绝好几个月,最适合潜心研究围棋了。张乘龙听了冷笑一声,说海上哪有陆地安全,一个海浪打过来,人在下棋还是棋在下人都分不清了。薛新雨这才意识到自己冷落了这个前铁老大,又转而恭维他了两句,差点儿就说火车轮子赛过哪吒的风火轮了,张乘龙才显得高兴了一些。
全运会的开幕式隆重举行了。那一夜,无数的鲜花在手中摇曳,无数的气球腾空而起,无数的焰火照亮星空。薛新雨目睹这五彩斑斓的一切,眼睛竟然有点儿湿润了,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偎依在了母亲的膝下,她的容颜已经记不清了,但是裙子的颜色还是那样鲜亮悦目。轮到各代表队入场了,薛新雨虽然心跳如鼓,身僵如木,汗下如浆,甚至不敢抬头向沸腾的观众席望上一眼,但还是顺利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把省队带到了体育馆中央用石灰粉标定的区域。等他回到了住处,才发现脱下的运动背心已经可以拧出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