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了显示自己公正没有私袒,陆德言并没有因此罢休,立即把她树为改过自新的典型,然后以此为契机,在全队展开一次彻底的思想大扫除。不过,他整顿的手段可比秦双河文雅多了,不是“劳其筋骨”而是“洗心革面”。于是,连续几天的大会小会上,陆德言一会儿像一个宫廷教习一样,强调女队员不能描眉,不能烫发,不能戴首饰,更不能穿奇装异服;一会儿又像一个毛皮市场的质检员一样,要求男队员不许理大背头,不许刺青文身,不许蓄小胡子。大家听了点头唯唯诺诺,出门之后,宋大洋第一个破口大骂了起来:
“自家的小媳妇在外面卖俏不好说,倒找起大爷的不是来了!”
“就是,自己暗中要放生,反而绑着我们来陪杀场!”冯晓白也忍无可忍了。
“你们嚷什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以前的很多事情,不都是这么办的吗?”薛新雨也愤愤不平,却故意说出一句反话来。
没承想,这话传到了陆德言的耳朵后,他不以为忤,反而当面夸奖起了薛新雨:“说得好!你下棋水平高,认识水平高,不愧是我们围棋队中的标兵!”
薛新雨听了,倒弄得自己有点儿哭笑不得,因为他那番话的重点是“家有家规”,讽刺陆家父子把集训队当成了自家的宗祠,生杀予夺都操之在手,想整谁就整,想放谁就放,而且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薛新雨错了,因为他太单纯了,根本就不了解上一代人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陆德言的词汇是崭新的,可是他的思维方式却是古老的。陆家祖上曾给山西富商当过帮闲解闷的师爷,什么事情没有见过,什么世道没有挨过。在封建时代,贵族富人家中都能养得起戏班子,那些头牌花旦依仗着自己是台柱子,不时拿腔拿调的,主人又气又爱,打不得骂不得,最后只好无可奈何。如今,集训队虽然不是陆家养的,但是道理是一样的:如果少了挑大梁的棋手,自己这个屋檐迟早要塌下来。
所以,在陆德言眼中,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共赢,只有共生的关系。如果不是儿子爱上史家的女儿,他本来更愿意和薛家结盟,因为他早就看出来了,薛平湖这个人外柔内刚,比粗放无谋的史瑞虎难对付多了。如果他硬是撑着不走,等秦双河回来后再细细翻旧账,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薛平湖的主动离去,最高兴的人是他而不是史瑞虎。同时,他早就看出儿子不是个当冠军的料儿,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一根毫无把握的蛛丝上,不如抓住时机,及时转换轨道,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不过,要想飞到高枝上,起码得有个垫脚的吧!而他相中的这个梯子,就是如今风头强劲的薛新雨。
在本次中日围棋对抗赛上,薛新雨一举拿下了三盘,是第一个胜率超过百分之五十的中方棋手,引起了上级的关注和棋迷的夸奖。只要他能够继续赢下去,自己就能水涨船高,获得更多的资本和上升空间。所以,对于这样一个得势又得力的人物,陆德言怎么肯轻易得罪呢?
薛新雨当然想不到陆德言有那么多的算盘要打,现在,他的注意力全被一个崭新的布局给吸引住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林家亮拿起黑子,前两手平淡无奇,是典型的“星月式”布局。但是,他的第三手并不按照常规缔角,也不向对方挂角,而是远远开拆了一手,打在了中央的星位右下方。这个布局看上去漫无重点,可是一试应手,就看出隐含的层层玄机了:无论对方从内侧向星位还是小目挂角,黑棋一顶之后,按照常规的定式,白棋会立二拆三,但是开拆一子正好撞上了中央的黑子,等于前脚碰铁门,后脚踩钉子,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连就地做活也要陷入了苦战当中。那么,换一个方向,从外侧挂角怎么样呢?黑棋顺势一步小飞守角,中央那一子正好处于拆三的位置,等于主动为对方凑了一步好棋,白棋怎么都不会满意。
“简直像铁索横江一样,让你上不得下不得!”
“仅仅三手棋,就布成了一个天罗地网,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妙手!”
当然,质疑的声音也随之而起,分贝之高一点儿也不亚于赞同者:
“这种便宜只能占一次而已!要是对手足够聪明的话,第二次比赛时,就不会任你这样从容布阵了,不等你下中央那一子,干脆抢先挂角,整个局势就完全大乱了。”
“没错,是有点儿一厢情愿了!挖了一个陷阱给对方跳,但是人家不上当的话,你又没有什么好的后续手段,弄不好自己反倒要栽进去!”
双方谈论了半天,最终形成了一致的意见:这确实是个让人耳目一新的布局。但是,它只是一种先声夺人的战术手段,如果没有贯穿全局的宏大战略思想作为支撑,那么可资发挥的潜能就十分有限了。就像一支先锋部队可以出其不意袭夺敌人的一个山头,但是并不足以改变两军对垒的总体格局。
但无论如何,从此之后,这个新布局就不再是林家亮的个人闪光点,而成了集训队共有的一个金矿,由此衍生的定式也摆了不下十种。为了不与“星月式”布局混淆,大家形象地给它起了个名词,叫做“三环刀”,希望它像篮球中的三步上篮一样环环相扣,一投中的。
很快,一股“三环刀”的热潮在集训队中兴起了,也取得了非常高的胜率。但令人奇怪的是,一向喜欢求新求变的薛新雨虽然也为之积极鼓吹,却从未在比赛中使用过一次,反而陷入深深的迷惘中不能自拔。
围棋究竟是什么?这纵横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古人把它当做了两军对垒的战场,宫田荣树把它当做了缥缈无限的自然,薛新雨和几百年前的涉川春海不约而同把它当做了星空,史幽红把它当做了种蘑菇的自留地,戚玉秀把它当做了拯救爱人的钥匙,而陆德言把它当做了自己升官的敲门砖。
世界上有许多永恒之谜,比如,天文学家最想知道宇宙诞生的第一秒是什么样子,生物学家最想知道世界上第一个细胞是什么结构,历史学家最想知道第一个王朝出现在什么地方,地理学家最想知道第一个发现美洲的是什么人,而对于一个棋手来说,他最想知道却永远无法解答的问题是:第一手究竟该下在什么地方呢?
几千年来,除了一些离经叛道者提供的累累负面教训之外,起手的第一步无外乎就是“三三”、小目和星位三种。
在漫长的年代里,“三三”曾经被公认为最有效率的一手棋,也是营造坚实堡垒的最佳方式。但如今这一手已经被大家弃若敝屣了,因为只要一手罩在星位上,就能够将它压得喘不过气来,就像一支缺乏机动性的装甲部队,即使坚固如钢铁乌龟壳,也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小目兼顾实地和外势,无论是缔角还是大飞,永远不是坏棋。同时,又可以迅速向两翼张开,就像一支海军舰队,攻可以登岸略地,退可以扬帆远飏,可谓相得益彰,所以几百年来成为了最主要的布局方式,而日本古代棋圣秀策开创的“逐月式”甚至享有“千秋不败”的美誉。但是,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小目守角总不如“三三”坚实,而向外扩张又不如星位迅速,一旦掌握不好,难免两头失脱,鸡飞蛋打。
自从“太空流”崛起后,“三连星”布局以其鲜明的特性和豪迈的气质风靡一时。“善攻者攻之于九天之上”,它就像现代空军一样,以高举高打来掌握制空权,从而赢得全局的胜利。但是,很多喜欢天马行空的棋手对它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光看到宫田荣树踢天弄井,追云逐日,却不知道高和强并不是一个概念。棋子位置每提升一格,可凭借的力道就减弱一分。所以,没有高超的驾驭本领,航天飞机也会变成断线的风筝。
总而言之,围棋虽然看似简单,却像哲学一样深奥,充满了对立统一的矛盾。光是外势与实地的关系,就让千古才人呕心沥血,伤透了脑筋。《棋经十三法》中有“高者在腹,中者在边,下者在角”的说法,人人都能心领神会,觉得是难易一字的至理名言,但是在实践中,却有“金角银边草肚皮”的经验之谈。孰对孰错,端看境界高下。所以,要想做到平衡兼顾,两全其美,难度不亚于将甘油和水融合,把骑士和海盗编为同一战壕的战友,让孟尝君和葛朗台成为刎颈之交。
薛新雨原以为实用主义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但是,在日本高手面前多次铩羽而归,才知道如果不能参透围棋的基本规律,那么即使练得铜头铁臂,也只能是一介莽夫,而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武林宗师。
在父亲走后,薛新雨第一次觉得他说的话非常有道理。那些天人合一、阴阳平衡、刚柔相济的道理,看起来荒诞不经,但如今已经体味到了围棋的精微之处,却又觉得颇为契合。毕竟,围棋并不是简单的算数,否则的话,大家干脆拜电子计算机为师好了。
虽然没有寻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是薛新雨明显感觉到自己对围棋的理解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非但如此,他的感情世界中也增添了新元素。
从日本归来后,薛新雨因为战绩喜人,所以收割了更多的表扬信和求爱信。但是,唯一引起他注意的,却是一位署名为“冬清”的女性来信。她的词句淡如流水,不但不见一句谀辞,更没有一个热辣的字眼,反而劝诫薛新雨要耐得住寂寞,不要太高调了,更不要因为战胜了几个日本的二三流棋手就飘飘然忘乎所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