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与日本代表团告别之后,集训队员们又返回了东华观。一路上,他们就没有停过嘴。有的说:“日本人好气派,迎来送往都是带空调的豪华包车,不像我们坐这种哐当做响的老破车。”有的说:“人家虽然口头上从不说什么大道理,却比我们敬业多了,下输了一盘棋,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差一点儿就要切腹自杀了。”有的打听那种三洋牌的小录音机多少钱,感慨地说:“自己一辈子挣的工资也未必能够买下一台,可见日本比我们要先进了不知多少倍。”当然,除了这些浅显的羡慕和隐含的牢骚之外,他们表达最多的还是沮丧之情:
“古人不行了,我们就学洋人,可是现在才发现,你鸟枪换炮了,人家已经用上了导弹!”
“也许我们这种上大课的集训方式不对。我听说,藤原正雄虽然每天都教弟子下棋,但是从不强迫他们追随自己的风格,而是鼓励创新求变,甚至不认为自己说的就一定是真理,所以他的弟子们风格迥异,几乎看不出是从一家子里出来的。”
“没错,人家是‘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即使看起来是个王八,也能腾云驾雾。我看我们就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没什么希望了!”
看他们气馁到了这种地步,女队员们倒有点儿不忿了,说:“输就输了,干吗垂头丧气得像一群被打断了脊梁的狗?我们最瞧不起的,就是没骨气的男人了。”这时候,冯晓白突然冷笑了一声,反驳道:
“我们是没有骨气,可是你们女队也没资格说硬话。上面放了一个屁,连个正式通知也没有看到,你们不也乖乖放水了吗?说起来,我们不过是打了败仗,你们干脆是缴械投降了。大家评一评理,哪一种更可耻?”
此言一出,正戳中了女队员们的痛处。舒梅满脸涨红,不作一声,张红芳强辩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故意输的?没有证据就不要胡乱猜测。戚玉秀本来就视陆家父子为平生最大的仇人,看到陆鸣也在车上,就借题发挥道:“你们男队不争气,就不要拿我们女队开涮了!我们什么后台也没有,万一要得罪了人,一个报告打上去,我们可是担当不起哟!”
一句话说完,她就后悔了,因为这句话未必能让陆鸣羞愧,却伤到了自己的好友史幽红。没想到的是,史幽红没有维护男朋友的颜面,反倒破天荒夸起了薛新雨,说:“你们男队也用不着那么妄自菲薄,至少小薛制定的赛前方案就获得了很大成功。‘摸清实力’,你们第一轮不是全输了吗?这就是实力上的差距;‘稳扎稳打’,后面三轮至少赢一局,为自己提振了信心,没让对手太痛快;‘先弱后强’,虽然事先错把梅泽志博这个硬核桃当成了软柿子,可是不也在黑木、片山和古鹤这几个中流棋手身上取得了突破吗?‘最后反攻’,你们最后一轮赢了三局,连对方唯一出场的九段也打落马下,难道还不满意吗?”
从最后一轮赢棋的那一刻起,史幽红就敏锐地觉察到了三位队友对自己的不满,甚至连戚玉秀也有了疏离之感。这可不行,史幽红必须给她们一个合理的交代。否则的话,今天陆鸣看似左右逢源而实际上处处被孤立的处境,明天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弄不好,还要贴上一张陆家儿媳的标签。作为一个刚涉足爱河的少女,史幽红本能地拒绝将两人的情感和两家的关系挂上钩来。何况,陆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还算得上是言人人殊,尤其是在女队员这边,褒贬比例是一半对一半;可是他的父亲陆德言的种种做派,连史幽红自己见了都要忍不住摇头。
看到男队员们气平了一点,她又开始安抚起了另一边的战友:“那天,陆领队确实对我们讲了一番话,也特别强调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原则。这个道理,我们谁都明白,可是日本人并不明白呀!看她们一个个不要命的架势,如果我输了,那不就让她们得意了吗?那不就让她们以为‘比赛第一’是完全正确的了吗?所以,为了让对方尽早破除这种错误的观念,我一定要赢下来!”
这一番话说出来,大家都没词了。薛新雨更是点头连连,承认史幽红虽然不惯于说场面话,但是政策水平其实比自己高多了。不过,车里才安静了一会儿,他还是把话题拉了回来:
“无论怎样,如果继续跟在日本棋手屁股后面亦步亦趋,也许能够赢一些次要的比赛,打败一些二流的选手。但是,围棋毕竟是一项个人竞技,不凭人多力量大,倘若我们始终不能打垮藤原道场,那么中国围棋就要永远被踩在人家脚下。”薛新雨说到这里,又突发奇想,加上了一句连自己也不太自信的话:
“也许——我们也可以创造出一种新的布局来。”
听了他的话,全车的人都感到稀奇,因为之前从未有任何人提过这样大胆的建议。于是,激烈的争论声又响起来了。不过双方吵来吵去,最终又演化成了民族至上主义和民族虚无主义的经典段子:
“这怎么可能吗?我们现在连站都站不稳,更不要说跑了,怎么能超过一个百米冠军呢?纯粹是痴心妄想!”
“为什么不可能呢?围棋不也是我们中国人发明的吗?日本人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他们能做到的,我们怎么就做不到呢?”
“最烦你这样的人了,一说什么,动不动就把老祖宗的牌位抬出来!睁眼看看世界吧,有几个人愿意听你扯‘四大发明’的老皇历?”
“你这是崇洋媚外的思想!自力更生是革命事业胜利的法宝。你们等着瞧吧,只要我们敢想敢干,就一定能够把新布局搞出来!”
不过,回到了东华观之后,集训队眼下最重要的工作并不是开创新局,而是为新人布置新房。
戚玉秀与黄子武的小家,安排在了介于男女队员宿舍之间的文昌阁中。由于空间太大,所以中间砌上一堵墙,再用隔板一分为二,就成了前客后卧的两居室。由于是集训队中的第一对新人,加上又是患难夫妻,所以大多数人都赶来帮忙了。其中出力最多的要算宋大洋了,在薛新雨的居中调停下,他和黄子武已经摒弃前嫌,带着几个人干最要紧的一项工作:打家具。东华观周边的山林中大树不少,那个时代的年轻人阅历丰富,锯、刨、削、磨样样都会,连王富军也做了一个船上常见的帆布躺椅。薛新雨既没有大力也没有技术,这个业余画家只好屈尊做了一个油漆匠兼粉刷工,林家亮给他打下手。为了防止油漆石灰沾到头发上,他俩用牛皮纸给自己糊了顶高帽子,还从医务室那里讨来了白大褂。走到哪里,都引起了一阵笑声。
“小薛,你又犯了什么错误,被抓起来游街了?”这是男队员的调笑。相比之下,女队员的联想就丰富多了:
“哎呀,你们一个小白脸,一个小黑脸,简直就是阴间跑出来的黑白无常,夜里见了能吓晕了人!”
新人的伴郎已经确定是薛新雨了,而伴娘呢,戚玉秀当然属意史幽红。可是,史幽红却像当初死活不肯当道姑一样,只肯替新娘梳洗打扮,却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出现在她的身边。在戚玉秀看来,她可能是怕夺了自己的风头;在黄子武眼中,绝对是陆鸣这个仇敌在背后捣鬼的缘故;而在薛新雨看来,不过是史幽红不想给自己一个想入非非的机会而已。
但是,集训队经过调整之后,女队员的比例大幅下降,连两个宿舍都住不满了。而在适龄的青年中,本来李爱琴人缘好,可是因为冯晓白的缘故,请谁也不能请她呀!张红芳和戚玉秀交情一般,而且她的个头高挑如一丈青,反衬得黄子武成了矮脚虎,实在有碍观瞻。至于袁招娣,那就更不值得一提了。最后,舒梅又一次当上了“救火队员”。
在当时,婚礼不仅仅是个人的喜事,也是为祖国建设大业添砖加瓦的一个前奏。所以,按照一切从简的原则,两位新人的正装没有什么好选择的,能够弄到一套军装尤其是带四个兜的就再时髦不过了,伴郎、伴娘就更不在话下了。但是,为了协调一致,薛新雨还是要找舒梅商量商量,最好能够事先演示一下。
9月底的一天,日暖风轻,在文昌阁外的小亭子里,薛新雨和舒梅约好见面了。从第一眼起,薛新雨就大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舒梅今天穿了一件非常少见的黑红格子镶金线外衣,而是因为她恍然间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但长高了一个头,而且稚气大减,少女的春色悄然浸润了每一寸肌肤,连顾盼之间,目光也闪动着水波一样的光泽。
“我没有什么好衣服,这一件是秦叔叔从广东寄来的。听说不是国产货。”见薛新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舒梅显得有点儿娇羞。
“秦领队在的时候,我没觉得怎么好,有时候还怪他这个笑他那个的;等他走了,才知道有时候外行管内行还真有道理!”薛新雨听她提到了秦双河,禁不住感慨道。
可是舒梅来这里并不要听他对秦队长的赞美,而是要让薛新雨看看自己到底有多美。于是,他们搬来了还没装上去的落地穿衣镜,像合拍照片一样凑到了一起。舒梅跷起了脚,才勉强够到了薛新雨的肩膀。
“我们般配吗?”
“当然了,一只漂亮的梅花鹿旁边站着一头呆骆驼,谁说不般配呢?”
舒梅一听心里美滋滋的,说你嘴上这么夸,谁知道心里是不是这么想?话说到此本来就该打住了,可是薛新雨自己犯贱,又笑着加上了一句:
“我心里想的是一只金钱豹,可是你能同意吗?”
舒梅一听,尖叫一声,咬牙扑了过来,说:“那太好了,我不把你身上咬出几个窟窿来誓不罢休。”空地无处跑,薛新雨就在亭子的柱子间绕来绕去。两人追逐成一团,薛新雨见她已经气喘吁吁,又怕不小心让钉子扯破了衣服,那可就乐极生悲了,于是故意放慢了脚步。舒梅身小体轻,又冲得太猛,竟然一下子扑到了薛新雨的脊背上。她怕摔出去,情急之下双臂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脖子。恰在此时,史幽红前来送油灯蜡烛等物品,因为文昌阁现在还不通电,看见了这一幕骑猴闹剧,顿时怔在那里,一步也迈不出去了。舒梅已经不是个懵懂小孩了,知道刚才的动作太孟浪了,马上溜了下来,讪讪问了一声好。薛新雨见状,赶紧没话找话,说了一句:
“你真是想得周到,新婚之夜,点上蜡烛多有情调啊!”
“人家结婚,你发什么春劲儿呢?”史幽红冷笑了一声,露出鄙夷的神色。
舒梅听了低下了头,什么也没有说,可是愠怒之色却浮现脸上。薛新雨也觉察到了,很是替她不平:戚玉秀好意请你当伴娘,你却推三阻四不肯来,偏对舒梅挑刺,这算什么事儿呀?
正在这时,宋大洋要安装大衣柜,却发现镶嵌在表面的那面镜子不见了,就出了新房来找,远远见三人干站在那里,中间是一道阳光反射出的菱形白光,正是自己要找的那块镜子。他不明前因,就随口叫了一声:
“又不是块照妖镜,你们围着看什么?”
没想到他这无心一问,竟然点中了三人各自心中的鬼,于是匆匆散去了。史幽红离开之后,连续几天都闷闷不乐。她在恨自己,怎么能脱口说出那么一句没风度的话呢?自己既然已经属意了陆鸣,而且从来也没有摇摆过,可是为什么一看到别人喜欢薛新雨,就难以抑制住激动的情绪呢?
想来想去,她认为找到了正确的答案:那一幕的发生,完全是可笑的虚荣心在作祟。薛新雨不是自己的私产,他今天可以喜欢自己,明天当然也可以爱上别人,而这样的潜在候选人,在东华观内外大把存在。随即,她又鄙视起了自己,别人犹可,怎么会妒忌起舒梅呢?毕竟从进入集训队到现在,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妹妹一直是大家关怀的中心。当然,她心里又不得不承认,舒梅天生灵秀可爱,如今又出落得亭亭玉立。不过多久,一定会成为男队员们瞩目的新焦点。更重要的是,她的性情温柔和顺,可比自己强多了。
一长串“劈啪”作响的爆竹揭开了婚礼的序幕。大清早,黄子武在伙伴们的簇拥下,来到了玉仙庵叩门,可是女队员们不放已经打扮停当的戚玉秀出来,非要新郎证明自己的真心才肯罢休,似乎以前的那些波折还不够似的。闹到太阳升高了,她们才将新娘送到了新房中,后面还抬着她的嫁妆——裹着红绸子的蝴蝶牌缝纫机,那是她得冠军的奖金。
按照新式婚礼的要求,双方不进行拜堂,仅仅向来宾鞠个躬就可以了。但是,为了显示隆重正式一点儿,尽管双方父母都没有出席,也需要临时找人来充当家长。而这样的角色,不是谁都能当也不是谁都肯当的。于是,食堂的厨娘就成了娘家人,而薛平湖则成了婆家代表。热闹了几天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随着天气转冷,集训队员们又恢复了训练、吃饭、就寝的三点一线,只是薛新雨偶尔还要岔出一头,去向父亲问安。薛平湖年纪大了,也不太习惯北方的气候饮食,难免时常闹点儿小毛病,做儿子的当然要衣不解带地伺候了。除此之外,生活平静得如同山下那已经结冰的清潭。为了打发冬日的漫漫长夜,有人聚堆打扑克,有人写日记,有人练书法,而薛新雨也有了新爱好,就是给他的崇拜者们回信。
短短一年的时间,薛新雨接到的来信已经数以千计,而中日对抗赛之后,更是呈几何级数增长。当然,在男队大败亏输的背景下,来信的内容鞭策得多,献策得少。以前为了避免分心,薛新雨听从了父亲的劝诫,从不提笔回信。但是,他现在却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这些天南地北未曾谋面的人们,他们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