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白天出风头不够,晚上还要抽风?”
薛新雨反正也睡不着,见他开口,干脆搭腔聊了起来。当然,话题只有一个:“大宋,你年纪比我大,谈过恋爱了吗?”
这一下可算是挠到了宋大洋的痒处,立即把自己总结的恋爱经验——不是经验,因为他连女人的手都没有摸过向薛新雨和盘托出。一种是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让对方无可回避,只能乖乖就范;一种是欲擒故纵,假装佯佯不睬,若即若离,让对方主动投怀送抱;一种是剥笋法,如果直接进攻难度太大,就先从她身边的闺友开始进攻,这样就获得了亲近的机会,一旦时机成熟,就果断跳槽;一种是放长线钓大鱼,不去追逐那些招蜂引蝶的名花,而是盯着还没有成熟的蓓蕾,悉心浇灌,等鲜花盛开之时,已经非园丁莫属了;甚至还有一种是李代桃僵,听起来非常复杂,已经属于三角恋的范畴了。
“那么,哪一种最有效呢?”薛新雨听了半天,似乎都用不到自己身上。
“老弟,结婚前的女人是水做的,结婚后的女人是水泥做的。要是你手上钱多,那简直就成了钢筋混凝土!”宋大洋又卖弄了一段,才说出了一句让薛新雨脸红耳赤的话:
“其实,真正管用的就一句话:你只要把她哄上了床,就再也跑不掉了!”
薛新雨虽然一夜未曾好好入眠,第二天,精神反而更显抖擞了。今天的对手是片山健硕六段。这个人名不符实,不在于他的棋力而是体型,与“健硕”一点儿边也扯不上。但是,双方甫一交手,薛新雨就想:“坏了,今天竟然碰上了个数学家,而且还是一个喜欢几何的!”因为片山健硕最喜欢小尖小飞了,左一个三角右一个菱形,仿佛进了珠宝店,水晶、玛瑙、金刚石全摆出来了,乍一看和陆家精巧的“玲珑塔”有得一比。但是,人家的每一个棱角可都是开了刃的,像阿拉伯人的圆月弯刀一样,碰一下就要你皮开肉绽。
因为不知道对方虚实,所以薛新雨落子很慢;而片山也知道薛新雨昨天击败了上手的川口,更加小心翼翼。中午封盘的时候,才下了不过三十多手。下午继续,薛新雨渐渐找到了对方的罩门,那就是小尖虽然是围棋中最坚实的手法,但是却像龟步一样,容易拖慢自己的行棋速度。于是,他开始有意识地避免与对方短兵相接,而是玩儿起了远弓长矛,在一定距离上给予对方有效的杀伤。果然,片山虽然处处都占上风,但是整体显得局促又凝滞,没有多少发挥的空间;而薛新雨却大开大合,形成了雄厚的外势。进入官子之后,片山虽然拼命搜刮,可是双方的差距依然保持在十目以上。眼看大势已去,片山只好弃子认输了。
复盘之后,薛新雨兴高采烈地走出了对局室。他以为这一定是最早结束的一局了,没想到却在门外碰到了垂头丧气的冯晓白。原来,他已经输给了梅泽志博。薛新雨这下可真有点儿诧异了,因为冯晓白的实力与自己在伯仲之间,即使不敌,也不该表现得如此不济呀。他拿过棋谱看了半天,没发现梅泽志博有什么邪门之处,每一子都平淡无奇,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但全盘看下来,冯晓白却一点儿机会也没有。
不知道人家是怎么赢自己的,这才是真正让人感到可怕的地方。除了诡异的风格之外,这个年轻人在棋盘之外也很另类,用北京话来说就是“隔路”。虽然语言不通,但中日双方棋手见了面,起码也能点头微笑表达友善之情,更不要说宫田荣树那样自来熟的乐天派了。可梅泽志博不但不苟言笑,甚至连赛前礼节性的握手也显得很不情愿,指尖碰一下就立马缩回去了,像条敏感的章鱼。
宋大洋在比赛中是个跑龙套的角色,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却旁观者清,他发现了又一个奇怪的地方:
“你们难道没有察觉吗?日本方面似乎特别注意梅泽志博的表现,对他的关注度超过了任何一个选手!”
果然,不要说藤原正雄每天第一个必然翻看梅泽的比赛棋谱了,甚至在比赛进行当中,宫田也会抽空跑过来看一下他的比赛。从翻译那里得知,原来这个梅泽志博也出于藤原门下,而且是关门弟子。大家一听,这才感到释然了,因为在任何家庭中,小儿子总能得到特殊的关照。藤原一生桃李满天下,当然不希望最后一朵结出个烂桃来。
但是,薛新雨很快就发现,关注梅泽志博的并不止日本人,至少还有一个中国人,那就是自己的父亲薛平湖。
作为一个赋闲老人,薛平湖唯一的牵挂当然应该是独子了,可是他的目光却始终在梅泽志博的身上游移,忧伤的眼神中分明又带有一丝欣慰和希冀。薛新雨还发现了,自己用奖金买的那台海鸥牌照相机也挂在了父亲的脖子上。这种年轻人热衷的玩意儿,父亲以前是根本不会碰的,现在却成了他的随身宝贝。
薛新雨的猜测正没有头绪,突然袁招娣跑来了,说队里的领导叫他过去一趟。薛新雨想二连胜虽然不值得通报嘉奖,但是口头表扬一下也是应该的。可是万没想到,他一走进了领队的房间,就看到了史瑞虎那张铁青的脸。只听“啪”的一声,一张报纸就摔到了薛新雨的面前。
“你们薛家还要不要脸了?”
薛新雨不明他为什么暴跳如雷,小心将报纸捡了起来。原来,上面有半个版是昨晚记者采访后发的新闻特稿。薛新雨扫了一眼大字标题,除了“携手迎来新突破”中的“携手”二字只是自己单方面的希望外,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他接着看了下去,只见一行不起眼的黑体字被人用红笔重重勾勒了出来。薛新雨一看就暗叫糟了,因为称自己“第一个战胜了日本职业棋手”。可是谁都知道,史幽红取得开门红比他要早一天,对手寺岛多加子五段也是正宗的日本棋院在册棋手。虽然在日本,几乎没有女子把下棋当做终身职业的。
薛新雨心中着忙,口中勉强争辩道:“这是记者写的,我根本就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不信,史幽红可以为我作证。”
史瑞虎当然不信,但也不愿意去求证女儿,只是“嘿嘿”冷笑不已。陆德言也突然变了一张脸,指责薛新雨无组织无纪律,破坏了全队的团结,显然是被个人英雄主义冲昏了头脑,要他连夜写一份检讨,态度要认真,认识要深刻,一定要触及灵魂深处,否则的话休想过关。
可是没想到的是,他这么一吓,薛新雨反而冷静了下来,开始振振有词地反驳起来了:
“我只是一个普通队员,就算说了什么过头话,按照采访的工作程序,发稿之前一定会征求单位领导的意见。你们不对底稿表态,报社怎么会轻易发表出来呢?”
陆德言和史瑞虎被他一呛,倒面面相觑起来。这个小薛可真不像老薛,竟敢当面顶撞起领导来了!可要细究下来,他说的还真是实情。昨天晚上记者完稿之后,确实来找过陆德言。可是他匆忙一看,见满纸跳动的都是褒义词,就随手签了字。见两位领导都沉默了,薛新雨反而得理不饶人了:
“如果领导们认定我违反了纪律,那么处分也好,开除也好,我都无所谓,只求你们能让我安安静静把后面两局下完!”
薛新雨气呼呼摔门而出,一头就撞见了携手而来的史幽红和陆鸣。一见到了他,两人的手马上就松开了。薛新雨见此情景,顿时心如寒冰,万念俱灰,觉得自己的命真是太苦了,越要弥合裂隙,却总是适得其反。史幽红今天又赢了小林莉香业余二段,心里美滋滋的,见了薛新雨,先欢快地打了声招呼,然后笑盈盈地说道:
“你今天又赢了,可不是借了我的吉言吗?这一次,你又欠我的了,该怎么感谢呢?”
可是,薛新雨却冷冷回了一句:“我连‘希望杯’的冠军都可以拱手让出,怎会有心和你争什么第一呢?”
说完之后,他就拂袖而去,弄得史幽红尴尬不已。昨天晚上,薛新雨还是满口甜言蜜语,当着记者的面把自己吹成了棋界仙葩,又要请客谈心,怎么转眼之间就翻脸了?看来,这家伙生性轻躁,喜怒无常,当初没选中他真是太正确了。否则的话,光冲着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就能把自己给气死了。
最终,薛新雨没有写一个字的检讨,而陆德言也没有再提起这档子事。他的第四个对手,是日本选手中段位最高也是年纪最大的北村孝服九段,绰号为“尺子”。这个尺子当然不是为人量体裁衣的,而是给对手评定等级的。有意思的是,北村虽然与藤原师徒交锋鲜有胜绩,但与普通棋手的比赛中却难得一败,所以总胜率常常超过了如日中天的冈村保义和所向披靡的宫田荣树,多次获得日本年度的“胜率赏”,可见其状态之平稳,功底之扎实。所以在日本棋界,北村就像六大棋战的忠实看门狗一样,凡是能够击败自己的棋手,就具备了打入循环圈的水平,反之则要继续在清苦中煎熬。
和这样的老将相比,薛新雨虽然冲劲十足,但经验尚显稚嫩,加上心情恶劣,也影响了发挥,所以布局阶段就犯了一个定式的错误,让对方轻松取得了优势。到了中盘之后,薛新雨奋起反击,四处点火,但是北村不为所动,简单定型之后,就将优势转化为了不可动摇的胜势。薛新雨勉强追赶,在官子阶段捞回了一些,可最后还是输了三又四分之三子。
薛新雨虽然败了,但中方依然延续了他开创的每轮赢一局的惯例。黄子武鏖战十个小时,打赢了一个天下大劫,最终战胜了古鹤锦次郎七段。
赛后抽签。真是无巧不巧,薛新雨的最后一个对手竟然是梅泽志博。他将前四轮队友与梅泽的棋谱全搜罗了,然后一个人躲在房间中苦思冥想。天快黑了,他没有找到战胜对手的点子,却想起了一个如何探知父亲秘密的方法。于是,他一溜小跑来到了俱乐部的综合服务部,问是否有薛平湖送来冲洗的照片。中日围棋对抗赛是俱乐部当前的重头戏,几天下来,这里每个人都认识薛家父子。一查之下,果然送来的三卷都已经冲好了。薛新雨匆匆一翻,果不其然,十张中倒有七张是那个梅泽志博的,拍摄地点也不仅限于赛场,还包括了会议室、餐厅、走廊甚至阳台。
这个梅泽志博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让父亲这样端方的老夫子也甘愿去当个盯梢的?薛新雨想不明白,却假装惊叫了一声,对营业员说:“真不好意思,今天忘了带钱了,这些胶卷还是请你重新装回去,明天让父亲自己来取好了。”
他正要返回住处,却一眼瞥见了张红芳和舒梅。只见夕阳之下,她们正坐在花园走廊的竹椅上闲谈。薛新雨悄悄走过去,突然吹了声口哨,将两人吓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