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饱饭足之后,薛新雨才致了马后炮式的开场白。他的意思分为三层:首先感谢宋大洋和冯晓白半年来对自己的照顾;其次,宣布研讨会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正式寿终正寝;最后,说明今天既是一个欢送会又是一个迎新会,因为几位少年组成员要回家去了,而林家亮光荣加盟了一号厢房。
“原来我们开研讨会都偷偷摸摸的,似乎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现在好了,集训队采用了我们的讲解和点评方式,不再是老先生们一言堂的大课了。”李爱琴欣慰又感慨地说道。可是,张红芳就感觉很不公平了:
“我和爱琴没进‘希望杯’八强,进不了一队没什么可说的,只怪自己水平不够。可是陆鸣和我们一样没有出线,他凭什么也进一队呢?”
“还不是老一套:买一个,送一个。既然有人没有参加比赛也能进一队,他当然也有了借口。”冯晓白一边咬鸭脖子,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他明着说的是陆鸣,实际上暗批不合规矩的黄子武。这个情敌不仅将自己的心上人夺走了,而且因为沈老将军的亲自过问,竟然也直接保送进入了一队。冯晓白的心没有任何瑕疵缺损,可就是太小了,和小鸡仔是同一量级。
他说完后才感到后悔,因为这话也误挑了东道主的旧伤疤。可是,薛新雨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尴尬和不满,他指着一片狼藉的桌面,笑嘻嘻地说道:
“要让我来说吧,宁可待在二队享清闲,也不想在一队承受着这么大的压力。你们看这只鸭头,只有一层薄皮,还被人啃得精光光的;这个鸭屁股油光光肉鼓鼓的,可是谁也不肯碰一下!”
宋大洋、李爱琴和张红芳听了又笑又骂,说你和陆鸣争风吃醋,关我们什么事,干吗拿鸭屁股来损人?一片欢腾中,只有林家亮红着脸一句也插不上。他年纪虽小,却因为表现优异而进入了一队。有句俗话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海南岛当时还隶属于广东省,林家亮生长在乡间,普通话自然不顺溜,一急了还卡壳,张嘴嘎嘎半天就是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让人听了上火。对于这颗中国围棋未来的希望之星,秦双河走之前特地交代薛新雨要多加照顾。薛新雨第一次充当了兄长的角色,责任感十分强烈,恨不能将他当烤鸭一样催肥,有什么好事都不落下他那一份儿;而林家亮年少离家,心理上特别需要依靠和崇拜的对象,自然就成了薛新雨的跟屁虫。
和室友们混熟了之后,有一天晚上闲聊时,林家亮谈起了他的身世,尤其是父母从海上逃难的经历,大家听了不免惊叹唏嘘。片刻之后,薛新雨突然产生了好奇,说东南亚一带围棋好像不怎么流行,你的父母也不是高手,为什么要从小培养你学这门子与务农、做工、经商毫无关联的技艺呢?林家亮没有直接回答,却提起了一件闻所未闻的故事,让大家悚然心惊,一丝睡意也没有了。
当年林家亮在父母还住在爪哇时,在南洋华人中广泛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在二三十年代,曾经有一个中国人东渡日本,在棋坛纵横十多年,击败了无数第一流的日本好手,为自己的祖国赢得了无尚荣耀。可是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之后,他就彻底销声匿迹了。有人说他自切食指,出家当了和尚,永远不再碰棋子;也有人说他不肯与军国主义合作,被残忍杀害了。
“也许只是个神话吧?我们现在连日本的业余棋手都下不赢,那时候国弱民穷,到处战火弥漫,老百姓连一张吃饭的桌子也摆不平,谁有闲情逸致玩儿这个呢?”冯晓白的第一反应,是这个故事纯属天方夜谭。
“听起来和那些章回小说一样,好人的最后结局不是伸脖子当烈士就是出家当道士,我看不可信。”宋大洋也摇起了头来。
“环境恶劣未必就不能下棋。我看了一则轶事,说美军投掷原子弹的时候,两个日本棋手正在广岛郊外对弈。冲击波把木屋都吹散了,两人竟然坐在草地上继续下棋,一直坚持到比赛结束才离开。这说明世上真有痴心之人,不可一概而论。”出于民族感情,薛新雨宁愿相信林家亮的故事是真的。可是随即,他自己又找出了不少疑点:
“不过,如果这位前辈真的存在,那可是爱国主义的典型范例,也是我们围棋界的英雄,怎么今天没有人提起呢?而且,近代以来,日本围棋比赛无论大小,历届冠军都有明文记载,怎么不见有一个中国人的姓氏呢?”
当然,对于这个无稽传说,大家的讨论也只能到此为止。薛新雨除了胡吃海喝之外,不是一点儿孝心也没有。在市里的时候,他特意到副食品商店买了一条价格昂贵的凤凰烟送给父亲。小时候,父亲也喜欢抽烟,只是为了喂饱自己的小嘴才戒掉的,做儿子的对此心中有数。
这条烟不但是一个回报,更是一则宣言——从今之后,父子之间要平起平坐了。
“爸爸,小亮说以前曾有个中国人去日本学棋,将对方的高手打得一败涂地,您听说过这件事情吗?”父子见面的时候,薛新雨突然想起薛平湖见识广阅历多,年轻的时候甚至去过一趟香港,就随口问了一句。
薛平湖一听,原本欣喜的脸色突然一寒,他没有回答薛新雨的问题,反而要他叮嘱林家亮以后不许再乱传乱说那些海外的故事,否则让有心人听到了,再添点枝叶什么的,你们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薛新雨被父亲一吓,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经过一番吐故纳新之后,集训队的平均年龄直线下降,少了耄耋老人和懵懂儿童,多了风华少年和妙龄少女。于是,暮春时节的东华观中,红花绿叶与朱颜青鬓相掩映,莺歌燕舞与轻音浅笑相唱和。虽然风月禁令依然严苛,但青春与生俱来的风流气息,却是十面高墙也挡不住的。现在的薛新雨,就像搬进了大观园的贾宝玉,一切都顺心称意。更让他兴奋的是,除了睡觉休息之外,他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可以看到史幽红,甚至能与她面对面长时间交流——不过用的不是口而是手,因为按照文雅的说法,下棋比赛也称为“手谈”。传说明朝建立之后,太祖朱元璋曾经与大将军徐达在南京玄武湖边的一座小楼对弈,为了讨得皇帝欢心,徐达巧妙地用黑白子棋摆出了“万岁”两字。果然朱元璋龙心大悦,将小楼也赏给了他,并赐名为“胜棋楼”。可惜的是,薛新雨费尽心思,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摆出一个“爱”字来。
“希望杯”能够成功举行,绝不仅仅是它迎合了群众体育的需要,而是代表了对围棋这个传统项目的重新认可。于是,一年来弥漫在队中朝不保夕的气氛消散了。人的心情一放松下来,自然看什么都有趣,连业余生活也变得丰富多彩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集训队中突然兴起了一股子集邮热。不过,集训队的三位来信大户中,史幽红的那一份谁也不敢心存妄想,因为史瑞虎不但强拆女儿的信,而且连信封也一并收走,这样女儿想给人家回信都找不到地址;戚玉秀的呢,自然全归了黄子武;唯一能够打上主意的,就是薛新雨的那一份了。于是,每到送信的那一天,一号厢房门口都变得熙熙攘攘,仿佛闹市一样。
“哎呀,张大姐,你怎么把我的信开了天窗了?”薛新雨手里拿着一封开了四四方方小豁口的信件,哭笑不得地说道。
女队员们都知道薛新雨最好说话了,所以为了抢夺邮票,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张红芳干脆拿了一把医生做手术用的柳叶刀,看到了中意的邮票,“刺啦”一声就割下来了,有时候甚至把里面的信纸也划破了。
“看你那副紧张相!是不是又有什么地方的姑娘向你传情送爱,怕大家看到了吧?放心吧,我下手又轻又准,不会划破人家的玉照一点点的!”张红芳的口气中,九分满不在乎,还有一分天然的醋意。
“当然又轻又准了,要不然晚上剃腿毛的时候,可要血流成河了!”宋大洋听了在一边坏笑,他当然知道这种锋利小刀的多种用途。
哄然大笑中,张红芳咬牙切齿,拿着刀片冲向了宋大洋,非要将他开膛破肚不可。可出口被人堵住了,宋大洋见逃不出去,干脆跳窗户走了。
大家闹了一阵,薛新雨问怎么好久不见舒梅来了?张红芳撇撇嘴不回答,李爱琴说人家都快要当织女了。薛新雨不明白什么意思,决定去看望一下。来到了玉仙庵门口,他正在犹豫直接闯进去会不会太冒失。正好厨娘的女儿来了,她和舒梅一个寝室,就引了进去。一见之下,薛新雨觉得李爱琴说得真是没错,舒梅都快成了蚕花娘娘了。眼下在集训队中,仅次于集邮的爱好是养蚕。不过别人顶多养个七八条,舒梅竟然养了上百条,装了满满一竹匾。绿叶之下白虫蠕动,口器窸窣声响成了一片。
“蚕宝宝真可爱呀!摸一摸又软又凉,好像小皮球一样!”薛新雨从小就不喜欢任何宠物,无论猫狗还是鱼鸟,现在伪装童真无邪,纯粹是为了讨舒梅开心。
“你嘴上连声赞叹,却不肯动一根小指头去摸它们一下,可见不是真心话。”舒梅明察秋毫,口中只是淡淡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