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如何,这场意外的胜利让薛新雨的命运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折。他不必担心被遣送回家了,不必担心走后门的闲言碎语了,不必担心邪门怪招的冷嘲热讽了。连宋大洋的老乡来做客了,他在介绍室友时,薛新雨也排在了冯晓白之前,那前缀不再是“从浙江来的”而变成了“这就是战胜了福山秋一郎的”。对方一听,也立即显出肃然起敬的神色。其实,你要在东京的街上问这位福山君是何许人也,恐怕一百人中认识的不超过一个,而此人有九成是新闻界同行而不是棋界中人。
但薛新雨很快就发现了,他还是一根出了头的椽子。棋局中有什么难解之处,甚至棋盘外的一些争议,总有人尤其是小队员喜欢来找他进行判定,似乎薛新雨就是一言九鼎的权威。而实际上,他在训练比赛中依然还是胜负无常,有的招数妙到毫巅,有的招数臭到极点,并没有因为一场外战的胜利而脱胎换骨。
可是,有一个人却想让全体队员们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正当天寒地冻之时,秦队长突然宣布,要将全队拉出去参加农田水利基本建设。
都说是劳动创造了人,但这一次却反过来了,因为它并不在当地规划之中,完全是秦队长自找的。集训队本来就老病号多,而爱下棋的青年队员,早就被同龄人贴上了好逸恶劳的标签。因此命令一下,除了不懂事的少年组队员以为好玩儿之外,全队上下怨声载道,说这样的大冷天,连农民都猫冬了,咱们怎么就不能消停会儿呢?但在公开场合,他们却纷纷痛表决心,个个摩拳擦掌。其中表现最为积极的就是宋大洋。这天太阳刚露头,他就一马当先,高举着一面红旗昂首阔步走出了东华观,后面浩浩荡荡的队伍拖了足有一里来长。队伍迤逦开到了十几里外的水库边,秦队长知道这群乌合之众干不了筑坝打井、排涝清淤、治理盐碱这样的重活,而造林植树显然又不是时候,就临时决定挖一条排水渠。
青年组是当仁不让的主力军,挖沟这样强度最大的重活自然就落在了他们身上。薛新雨才弯腰干了半个小时,就觉得自己已经“鞠躬尽瘁”了。他放下了玃头,伸腰喘了口气,发现大地只是擦破了一层皮,而自己掌上的血泡却磨破了。他抬头四顾,只见宋大洋到处飞奔,哪里都能见他的身影,听到他的声音,可是哪里都没能留住他的汗水;坡上的冯晓白挥一下铁锹就喘息半天,害得筛土的舒梅支着双手不得不等他。这一次,戚玉秀没来帮他。薛新雨有点儿奇怪了,好像最近很少见到她,也可能是自顾不暇吧!想到这里,他突然心头一动,说声要方便,就来到了工地的另一边。
眼前的一幕,让他差点儿就叫出声来:只见那面在寒风中招摇的“铁心铁胆铁姑娘”的大旗下,史幽红正赶着骡子上坝顶,可是骡子拉水还勉强胜任,这下换成了一车沉甸甸的鹅卵石,就怎么也不肯走了。打了两下,它干脆挣脱了缰绳逃走了。眼看车在半坡上徐徐下滑,史幽红不赶紧闪避,竟然要用自己的身体顶上去。这不是玩命吗?
据一条“不可靠”的消息说,输给日本棋手之后,史瑞虎恨女儿不争气,盛怒之下竟然打了女儿一记耳光,致使史幽红的脸都肿起了半寸。薛新雨听了不信,一是因为它的源头来自袁招娣;二是因为自己从小就是个受人溺爱的孩子,所以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凶暴的爹;三是史瑞虎自己三战全败,哪有百步反过来笑五十步的道理?可是,眼见她右半边脸全用一条厚厚的红围巾裹上了,心中也不禁起疑。
见形势危险,薛新雨立即冲了下去,先用双臂将车子撑住,用肘部将史幽红推到了一边,然后自己也跳开了。那台车飞快滑了下去,“轰隆”一声,就侧翻到一个沟里去了。溅起的碎石打在了土壁上,发出“噗噗”的响声。
见此情景,史幽红才知道自己刚才的逞强是多么危险。惊魂甫定之后,她才转过头来。可是一见薛新雨,那感激的眼神突然就泛起了红潮,而声音也从来没有这样尖利过:
“你走开!谁要你来管!我死了也不要你关心!”
薛新雨一口气冲了上来,忍不住也高声大喊了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你什么都能干,什么都比人强!你们女人解放了,厉害了,都到了能跟牲口一较高下的地步了!”
一口气喊完了,薛新雨自己倒愣住了,怎么能说出这样难听的脏话来呢?史幽红一开始也被他的愤怒吓呆了,可是随即沮丧、气愤和羞辱一起涌上心来,不禁放声大哭了起来。翻车声和哭声惊动了其他女队员,李爱琴和张红芳循声而来,一人劝一个,才把他们分开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大家散坐在地上休息。这时,总务送饭来了,而陆鸣也和吉普车一起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他被食堂临时借调去了,专门负责送餐工作,当然谁都明白食堂的顶头上司是谁。很快,在男队员面前就摆放上了馒头配咸菜疙瘩,而女队员那边却传来了葱爆鸡蛋的诱人香味。
“这小子,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他爹还会看人下菜碟儿!”宋大洋一边咽口水,一边恨不能向陆家父子的脸上吐口水。
“女队员本来就该得到照顾嘛。”薛新雨淡淡回了一句。他心头的气痛还没有平复,吃饭没什么胃口。可是,陆鸣借机凑到史幽红身边献殷勤,掏出了小镜子、小梳子、小毛巾之类的玩意儿,似乎在伺候对方梳妆,就差打一盆清水了。史幽红虽然还是没有摘下头巾,却也没有拒绝和陆鸣分食同一个甜桔。当然,她也将这份甜蜜的滋味分瓣给了其他女队员。见此情景,薛新雨连口中的唾液也变成了硫酸。
这段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其后的一个星期,工地上依然繁忙紧张。但是,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潮却彻底冲散了战天斗地的热情。一夜之间,气温下降了一半,集训队的病号也翻了一番。而勉强能干活的人,一尖镐打下去,也只能在坚硬的土地上砸出一个白点子。秦队长眼看大家都在做无用功或者磨洋工,只好宣布本次锻炼已经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该回营休整了。
撤工的那天下午,秦队长独自一人巡视现场,只见夕阳西下,偌大的工地上一片狼藉,只剩下了两个孤零零的黑点。走进一看,歪歪斜斜深浅不一的沟渠边,舒梅每隔十米就摆放一块白石子做记号,准备明年春天重新开工时,每个人能够很方便地找回自己的位置,而薛新雨则在一边催她快点走。见此情景,秦队长突然有点儿感慨了: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崽儿会打洞’啊!”
薛新雨听了不高兴,舒梅固然是个落难公主,可是自己虽然并不积极,但干起活儿来也卖力,怎么就成了不劳而获的硕鼠呢?可是,当他走过秦双河身边时,老八路却突然伸出手来,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好小子,要是放在过去,你就是个孤胆英雄的模子!”
没想到,他的这一举动差点儿把薛新雨吓出了心脏病。回到了东华观之后,他在山门和舒梅分手后,却又转身回到了门卫那里。他要查找有没有自己的信,可是翻来覆去,却偏偏拣出了一份史瑞虎的。面对着门卫狐疑的眼神,薛新雨干脆大方地要了一支笔,把通讯地址抄了下来。
“快过年了,队员们想写信给史老师拜年。为了给他一个惊喜,最好不要先让他知道。”
转眼之间,春节就要到了。集训队中家在附近的都走了,远道的留下来了三五十人,所以东华观中并不显得冷清。第一次在北方过年,薛新雨感到很新鲜,因为“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雄浑景象,他已经向往好久了。可是,别人就未必有那么多的诗情画意了,至少陈主任就犯愁了,因为秦队长家中突然发生急事,刚到腊月就走了。他前脚一走,总务长陆德言也后脚带着儿子回山西老家了,丢下了一大摊子给自己。虽然队里的领导还有薛平湖一个,可老薛平常只管教课,除了拈棋子的两根指头,其他三根都不沾水的,能帮自己什么忙呢?
眼下最棘手的问题,就是缺少过年必不可少的猪肉。南方人过年要吃红烧肉,北方人过年要包饺子,总不能让大家年夜饭一人啃一个鸡爪子吧?可是翻遍了总务室的所有抽屉,就是没有找到一张肉票。如果发一份加急电报“你把肉票放哪里去了?”陆德言如何回复不要紧,恐怕公安部门要紧张起来了,以为东华观又发生了什么绑架案。上次的那一宗金鱼盗窃案到现在还没有结案,黄子武死活不肯签字画押,被送到一个劳教农场改造去了。
左想右想,陈主任突然心头一亮,听说那个宋大洋门路广,也许可以找到办法。可是宋大洋到了红莲公社软磨硬泡一通,最后也是空手而归。没错,老乡平常关系再好,可大家天天盼着过年,不就是为了享受一顿平时难得吃到的油水吗?
眼看到了腊月二十了。这天早上,薛新雨匆匆跑来告诉父亲,说自己要出门几天,跟着大伙儿北上内蒙古打黄羊。至此,薛平湖才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一个劲儿地埋怨,说这样的大事,老陈怎么不早点告诉他?薛新雨暗想:“和您老人家说和不说有什么两样呢?”可是薛平湖立即就出门找陈主任去了,不过一刻钟又回来了,手中还攥了一大把粮票——集训队并不缺这个,而那支狩猎队也决定暂缓出发。薛新雨跟着父亲出了门,问要不要再叫上几个人帮忙。薛平湖说:“不用了,我们父子俩吃不掉一头猪,还不能把一头猪给赶回来吗?”
公交车上,薛平湖什么话也不说,似乎心事重重。薛新雨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卖什么药,也宁愿保留这一份神秘或者希望。到了市内,薛平湖并没有去什么肉联厂,而是来到了马连道上的一个狭窄胡同内。他敲开了一个院门,一个头发花白、身材高瘦的老头开门了。两人见面也没什么客气话说,薛平湖介绍了他的“犬子”,并没有提及他最近的风光,只说孩子早该来给伯伯磕头了,只是怕打扰了他。
这个姓何的老头直着眼从头到脚看了薛新雨一遍,似乎在看一头出槽待售的小马驹儿,就差掰开嘴巴看看几岁牙口了。薛新雨对此感到很不舒服,但也能理解,虚度光阴的老人看风华正茂的少年,和半老徐娘看红颜少女一样,心情都不会太好。
两人到屋子里说话去了,留下薛新雨一个人坐在了院子中的竹椅上。他四处观望,只见小小的庭院中,藤架森森余枯蔓,山石嶙峋无水声,似乎不是京派风格,反倒有几分江南气味。他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大肥猪藏在了哪里,倒看到了一大堆药罐。没错,这老头看起来的确像个有今天没明天的病秧子。
不过一会儿,薛平湖和何老头又出来了。三人一起又上了公交车,来到了南郊的一个农场中。何老头找到了一个“国”字脸的干部,两人嘀咕了半天,又你推我让了一会儿,才将一个信封硬塞进了对方的兜里。于是,在傍晚时分,薛家父子就押着一头猪回去了。农场好事做到底,还派了一台拖拉机送了他们一程。
“那位老——老伯伯是个二道贩子吧?”薛新雨心中高兴,在颠簸的拖拉机上忍不住问了一句。可是,薛平湖的回答却是冷冰冰的:
“儿子,你要记着三件事:第一,他是谁你不要去打听;第二,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认识这么一个人;第三,如果你将来有了难,而我已经不在了,他就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薛新雨以前从未见过父亲神情这么严肃苍凉,不敢再放厥词,心头把父母两边的谱系算了个遍,也想不出有这么一个长辈来。但无论如何,人家一下子就搞到了一头几百斤重的大肥猪,神通也真够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