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日本参访团光临东华观之前,集训队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于是,那条暴土扬尘的山路铺上了大块的青石,观里的泥胎木雕们又一次重塑金身,连那个一不小心踩空了就能让人“遗臭终身”的棚厕,也被改造成了水压冲槽的贴瓷隔间。当然,为了让贵宾住得舒服一点儿,领导们的单身宿舍也腾了出来,里面粉刷一新,铺上了地毯,摆上了席梦思和茶几,以及全新的窗帘和桌布。
但是,没了那条镇寺的金鱼,以上所有的工作都等于零。让薛新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难题,竟然还要落在自己和宋大洋身上。不过这一次,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再是猫和鼠,而是狼与狈。这天,秦队长将两人叫了过去,和颜悦色地对薛新雨说,“你爸爸已经向我推荐过了,说你绘画的功底很不错;而小宋呢,以前也当过铸工和焊工。你们两人仿造出一条金鱼来,先安放到锦鳞阁的莲花宝座上去,把眼前这一关应付过去再说。至于真品嘛,以后可以慢慢查找,反正嫌疑犯已经被关起来了,不怕这鱼游到海里去。”
“我从来没见过那条金鱼,怎么画呢?”薛新雨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倒是实话,老甘头从来也不让外人进去,那条金鱼究竟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可是那些日本人也没有见过呀!”秦队长笑着摆手说道,显然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在战争年代中,游击队员们用高粱秆削成假枪,穿伪军的服装进出碉堡,在铁桶里放鞭炮吓唬敌人的事例太多了。
但即使作假,也一定要逼真。薛新雨找到了老甘头,根据他的描述画了几张草图,确定了最接近原形的一幅。定稿之后,宋大洋做了一个木头模具,然后开了介绍信,两人一起去了市里的五金加工厂。经过一番造型、浇铸和冷却后,一条沉甸甸的金鱼就躺在沙箱中了。锉去边角后,又小心车上了鱼鳞和尾鳍。回到了东华观,宋大洋找来了一支焊枪,将它牢牢焊接到了宝座上。最后,涂上油彩遮住了加工痕迹和焊点,一切就天衣无缝了。
“这下,不要说那些不识货的日本人了,就是辽国公主复活,恐怕也看不出什么破绽了!”宋大洋自鸣得意道。
“没错,她若是真的活了过来,就冲你在金鱼上花的心思,也要赏你一座金山了!”薛新雨也笑着夸了一句。可是,宋大洋听了却脸色微变,不肯再接这个话茬了。
两人忙碌的时候,集训队的其他人也没有闲着。为了防止意外,连泉眼下的水潭也来了个彻底消毒。但是千算万算,到了接待日前的几天,大家才突然发现了一件天大的纰漏:偌大的一个东华观中,竟然没有一个神职人员。
秦队长立即拉上了陈主任,连夜赶到宣武区京剧团借了一堆戏服来。和尚、道士的不够,就夹杂了青衣和书童的,反正只要不是那种大红大紫的霞帔蟒袍,哪怕苦人儿秦香莲穿的素褶子都行。回来之后,就急忙打扮了起来。老甘头是个不识字的老农,穿了一身鹤氅羽衣。至于年轻道士,则从男青年中挑选,于是薛新雨和陆鸣、冯晓白一并光荣入列了。而道姑本来是最现成的了,当然非史幽红莫属。众人都说她天生一股清雅秀洁之气,如果戴上了芙蓉冠,穿上了紫纱衣,一定玉髻袅袅,云袖飘飘,浑如下凡的绛珠仙子。可是人家一听,就像被蝎子咬了一样死活不肯,只好退而求其次,另选他人了。但是,戚玉秀也不知怎么了,不但神采全无,脸色暗黄,嗓子也肿胀得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其他女队员要么气质不佳,要么体型不符,最后选来选去,道姑的角色落在了最小的舒梅头上。
试穿戏服的时候,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相互打趣,说我们也算是八仙过海了:老甘头那个倔老头自然是干巴的张果老了;冯晓白智商最高,可以算得上是吕洞宾;陆鸣面如冠玉,是韩湘子的不二人选;薛新雨年纪最小,又放肆跳脱,当蓝采和最合适不过了。薛新雨听了有点儿不高兴,说舒梅比我还小,你看她连那身衣服都撑不起来,哪能当何仙姑呢?
“我知道你心里暗恋着谁,可惜了,人家只当是马棚风!”舒梅本来就为迈不开步而犯愁,当下小嘴就撅起来了。
“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我喜欢谁了?”薛新雨心一跳,强辩了一句。
“哈哈,这个你想不到吧?我们女生宿舍里都传开了,说小薛这个人表面上风趣,其实骨子里比他爹还要古板正经!和女生一起看戏的时候,那一双眼睛就像路灯一样死盯着一处,连零点一度也不敢偏离!”
显然,史幽红虽然表面上视薛新雨为空气,实际上却将他的一举一动都记了下来。说来有趣,女人之间不提倡博爱精神,相互之间几乎全是单线联系,但是传来传去,最后总能到达每一个末端。
舒梅说完,就笑着跑开了。薛新雨作势发怒要追赶,可是才跑了两步,又改口喊她慢点儿,千万不要摔倒了。
为了隆重起见,中日双方的比赛被安排在了东华观的核心建设——玉皇殿中。这里是大家平常听政治报告的地方,如今为了让队员们了解一下邻邦的情况,特地请了电影厂的师傅放了一场纪录片。不过半小时的时间,大部分是日本风光掠影和中日两千年交往的历史,尤其突出了“绝大部分时间”的友好关系。之后,就是一小段现代日本生活片段集锦:新干线上,子弹头列车呼啸而过,一日千里;东京湾畔,高楼大厦奇峰突起,接天连云;街道上,外表光鲜的行人行色匆匆,举手投足之间自信毕露;家庭里,传统的榻榻米依旧,但旁边已经摆上了可以观看多个频道的电视机;工厂里,上下级之间依旧壁垒森严,但是收入差距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大,社长一年的薪水足够买一台小轿车,而最底层的勤杂工一个月也可以买一辆自行车。
面对让人目眩神迷的景象,每个人都快要喘不过气来。回到了宿舍,薛新雨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收音机该进博物馆或者垃圾堆了——尽管前者已经好几年不“开门”了。之后几天,这场电影成了大家谈论的核心,男队员关心的是头戴圆盔风驰电掣的摩托车手,女队员则在窃窃议论那种上面窄得出奇,开口却宽得可笑的裤子,当然也有人问那个宫田荣树会不会出现在了参访团中?据说,时隔不过两年,这个新秀已经像超新星一样爆发,成为了“天元战”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冠军,从而跻身第一流棋士的行列。
当然,今天的日本棋坛依然是“义雄时代”:藤原正雄依然占据着泰山北斗的地位,而风头最劲的人物是他的大弟子——也就是宫田荣树的大师兄冈村保义。此人不但将三大棋战中的“名人战”和“本因坊战”揽入怀中,还获得了“棋圣战”的挑战权,可惜最终被师父击退了。
可是,等到贵宾终于在东华观现身的时候,全队上下却个个傻眼了。因为,这十来个人相貌各异,年龄却没有一个在四十岁以下的,还包括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原来,由于中日两国没有正式的邦交,因此日本棋院并没有派出职业棋手来华。这些团员中有的是退休的教师,有的是企业的技术专家,甚至还有北海道渔民协会的负责人,而领衔的福山秋一郎业余五段的确和围棋打了一辈子交道,身份却是一家围棋杂志的总编辑。换句话来说,这是一支临时拼凑的人马。
从喧闹的北京市区来到了东华观,他们的口中就发出了“哦咿呀”的各种感叹调,翻译说是在夸这里幽静清爽,真是神仙居住的洞府。大家听了都很受用,当然也有人心中暗笑。上午,双方在八仙堂举行了例行的座谈,说了一番客套话。下午,参访团就开始参观观里的每一个殿堂。
果然,一到锦鳞阁,他们就停下来不走了。非但如此,有人还从皮包中翻出了几张发黄的照片,开始了仔细比对,不时嘀咕几句,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翻译询问了一下,转头问起了充当道长的老甘头:
“根据三四十年代日本在华军事记者的报道,说东华观的这条金鱼长了两条奇怪的胡须,现在怎么不见了呢?”
老甘头一下子僵住了,他虽然与金鱼亲密无间,可是压根儿就没注意过它是否长了胡须。其他陪同人员也暗叫坏了坏了,人人都说日本人认真,哪怕出国旅游一趟,也准备细致得如同出国打仗,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这时,正在一边拈香洒水的薛新雨急中生智,抢上前回答了一句:
“本地的老百姓传说,它们可不是普通的鱼须,而是天上的龙须,摸了会走大运。于是你来摸我也来摸,天长日久,龙须就磨得不剩一点儿了。”
听了翻译的转述,参访团员们个个露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福山秋一郎还赶紧掏出了一个小本子,把薛新雨的胡言乱语认真记录了下来。
当晚,参访团就住在了东华观。第二天上午,比赛在玉皇殿正式拉开了序幕。按照约定,双方共进行四轮比赛,每一轮派出六名选手捉对厮杀。虽然日本派来的不是“正牌军”而是一队“协警”,让集训队上下多少有点儿失望,但毕竟事关国家脸面,因此谁也不敢轻忽,依然摆出了由“南薛北史”领衔,外加四位成年组高手的最强阵容出战。
端坐第一台的,正是双方的主将薛平湖和福山秋一郎。双方落子之后,薛平湖就感到处处受制:强不得,一强就被反打;弱不得,一弱就被侵压;快不得,一快就出破绽;慢不得,一慢就落后手;远不得,一远就散乱无章;近不得,一近就团成愚形。他好像钻进了镇元子乾坤袖中的孙悟空一样,饶你有千钧金箍棒,也休想伤到对方分毫。同样,其他五桌上的选手也有类似的感觉,个个好似沾到了蛛网上的飞蛾,挣也是死,不挣也是死,最终只能束手待毙。
于是,不到下午3点,第一轮比赛就全部结束了。结果让人大跌眼镜,中方竟然全军覆灭,被对方干脆利落地剃了光头!而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六局棋全是中盘告负,连一局坚持到终点的也没有。
但是,选手们散场后的第一感觉竟然不是羞辱,而是莫名的气恼,都觉得对手太妖道,自己的力量没有发挥出来。晚上的检讨会上,大家一致认为今天失败的原因是棋风相克,要求更换对手。于是,第二天的出场次序进行了大改变,薛平湖和史瑞虎也对调了位置。
但是,面对第二强的小坂元业余四段,薛平湖虽然坚持到了终局,但内行人早就看出来了,这局棋耗费了半天在无关宏旨的几个劫上,胜负其实早就定格了。当然,坐上头把交椅的史瑞虎也没能表现得比薛平湖更出色,再一次栽倒在了福山秋一郎的面前。其他四台虽然偶尔掀起了点儿风波,按结果依然是一边倒。
这一下,谁也没什么借口好说了。当晚,秦队长和大家商量了半天,为了力争突破,决定顾不得那么多了,第三轮采取田忌赛马的方式,让己方的上驷对日方的下驷。
“大家千万不要有什么心理包袱,我们这是做,不过是在充分利用比赛规则。”见到众人尤其是薛、史二人面有愧色,秦双河赶紧安慰道,但自己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在战场上,如果以众击寡、批亢捣虚、避强歼弱,那是一种能力、一门艺术甚至是一层境界,可在运用在了围棋比赛中,可就完全变味了。
于是,和薛平湖对垒的就变成了唯一的女棋手菊池文子业余二段。这个老太太的水平固然弱了不少,可是薛平湖的压力却大到了极点。这是保住个人和家族颜面的最后机会了,否则的话,一张老脸将来还要往哪里搁呀?为了不让父亲分心,薛新雨几天都没有去见他。今天实在忍不住了,他就借了一个送茶水的机会,偷偷溜进了玉皇殿。只见菊池文子雍容端坐如梨山老母,而薛平湖却瑟缩如孔乙己,每落一子,连手都在不停地颤抖。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打入机会,竟然犹疑再三,坐视对手轻轻松松围成了一大块实空。见此情景,薛新雨心中着急又酸楚。转头去看那边,史老虎也变成了一个纸老虎,不用戳不用烧更不用打了,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走。薛新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低头走了出去。
日落时分,结局又是哀鸿遍野。三天都被人家剃了光头,集中全国精英的集训队竟然落到了难求一胜的地步,让人无法相信也无可奈何。秦队长是个老八路,见此情景,恨不得自己挥舞着大刀片子冲上去。可是,在没有硝烟的二尺纹枰上,没有他肝脑涂地的机会。
眼看只剩下最后一轮了,围棋队的“平型关”究竟在哪里?这时候,陈主任建议既然成年选手不行了,不如从长计议,上几个年轻棋手拼一下,也算是难得的锻炼机会。这个意见没有人反对,几位败军之将早已心力交瘁,没有了余勇可贾。不过,为了撑住台子,薛平湖和史瑞虎还是不能动,其他四个名额分配给青年组。这样一来,史幽红和冯晓白就是当然之选了,次一等的戚玉秀也算一个好手,最后一个名额,只能在尚算不错的张红芳、陆鸣和薛新雨之间产生了。
从成绩来看,陆鸣是最稳定,该赢的一定能赢下来;张红芳是最早进队的一批成员,经验可算丰富;而薛新雨就有点儿吊儿郎当,不该输的棋也能输掉。但是谁也无法否认的是,这家伙天生是根“搅屎棍”,既能让低手骑到头上,也能让高手下不了台。
时间仓促,不可能再通过比赛来选拔了,只能由上级指定人选了。几个领导中,薛平湖和陆德言自然向着各自的儿子,后者得到了史瑞虎的支持,陈主任模棱两可,说了些“谁赢的把握大就让谁上”之类的废话。于是,秦队长决定从善如流,让陆鸣顶上去。但是,散会之后他依然无法入睡,不知怎么,一件多年前的往事又浮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