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呀,她杜丽娘有个柳生,风姿如柳,我木小姐也有,哎呀,这么久了,哥哥怎的还不来?”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一场大雪,又是白茫茫一片,天地间无比寂静。隐隐绰绰间,除了脚步踏在雪中发出的咯吱声外,就只剩下寂静。
雪地里一处庭院,门前有一少女,她身着淡红深衣,独自立在帘下,十分清秀,有六七分动人的颜色,若有男子望见,难免心猿意马。
银装素裹的雪中,少女的柳生飘然而来,少女忙揭起帘子,笑脸相迎:“柳哥哥,冷不冷啊?”
那柳生话很温柔:“不冷,谢谢小妹关心。”
入得门来,将外衣脱了,少女伸手来接,那柳生便道:“别把手冻着了。”便把外衣挂墙上。
少女跟进来,缠住了那人,笑道:“为了给哥哥做早点,我早就起来了,怎的不早些儿过来?”
柳生四下一看,知少女独自在家,就随口答复道:“妹妹久等了,偶遇一道友,叙旧去了。”
不知为何,少女忽的有些局促,红着脸,怯生生道:“哥哥,天冷,这儿有火,过来坐坐。”
柳生走到桌旁,耸了耸鼻子,闻到了酒香。
桌子是四方的,桌下有个火炉,四边用布料围着,火气不外泄,倒也暖和。
少女把前门上拴,後门也关了,从内房中拿出果品等物,摆在桌上,十分殷勤,如下人一般。
柳生伸手一抓,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把拂尘,那拂尘的丝线,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有种异常坚韧的感觉。拂尘更是个蛇形吐口,白色丝线从蛇嘴吐出来,让人有种奇异之感。拂尘一挥,仿佛拂去了世间一切尘埃,一副飘然出尘的意味,少女有些呆呆的,却见那柳生笑了笑,摆出长者口吻道:“教你修炼也有些时日了,婉莹儿,你说说,什么是道行?”
“道行修炼,能洞鉴十方众生,知他心……”
婉莹坐在那人侧面,似乎被柳生的出尘意境影响了心智,张口就来,但也说不到半句,就站起身来,竟然摆出妖娆的神态:“哥~”。似嗔似怪。
“接着说!”柳生见她撒娇,便加重了语气,更有一种生人勿进的感觉。
少女嘟了嘟嘴,低着头,接着说道:“知他心内隐微之事,虽意念未起,了了先知,虽……”
婉莹抬头看了柳生一眼,便把头低下。
面色微红,一边说话,一边搓着衣角。
忽然,少女听得耳边有言语传出,语气十分的温柔:“你先听我话,说完之后,我就听你的。”
“嗯。”婉莹乖巧的嗯了一声,咧嘴一笑:“只要道行足够,一切都如掌中纹理,莫不分明……”
婉莹终是少女情怀,控制不住心浮气躁,嘴里的言语,就如同学堂里,那些小孩子背诵课文。
柳生看的真,听的明,一番察言观色,已知了少女心思:“小妞儿春情难抑,对我有了意思。”
柳生暗道:“且再压她一压。”
“不愧是哥最喜爱的妹妹。”
柳生手抚少女鬓角,言出赞许,婉莹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柳生接着道:“道术,丹道,踏罡步斗,礼神拜佛,以得道而论,并无旁正,其缘由是什么?”
“哥——”婉莹忽然跳起来,抓住柳生的手撒起娇来:“这些我都知道的,说说别的好不好?”
“好啊,只是可惜,我有急事要办呢。”柳生的意思很明白:“你要是再不说,我可就走了。”
“哥——”婉莹急了,抓起柳生袖子,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眉目含情,撅起嘴唇,口吐兰香。
“我过几天再来看你。”柳生起身就走。
少女连忙拉住,满脸沮丧:“我说就是。”
“生灵都有意识,意识连接梦境,梦境最深处是天道,一切事物非事物,都在天道之内。”
婉莹明显是不情愿,那神色中流露出的哀怨与失望,那俏鼻梁下,随着呼吸一抽一抽,而散发出的酸意,几乎将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给熏出了几滴明珠,那淡淡的胭脂妆容,都有些暗淡了。
这样的神情,柳生看了,也忍不住心疼,但又是将拂尘一甩,似乎铁石心肠,也似乎不解风情。
“意识若能自主穿梭梦境,才算修行有成。”
婉莹说到这里,便顿了顿,看了柳生一眼。
见柳生依旧示意,只好咬了咬嘴唇,低头勉强言语:“外丹贯通虚幻,是你清净天幻境的载体……”婉莹还没说完,忽的就大声道:“哥,那清净天幻境到底是什么地方,我要去看看!”
婉莹没注意柳生神色,更不知其心意如何。
柳生看着少女,转过身子忍不住发笑。
却是不小心,让少女给发现了。
柳生就急忙回头,开口就问:“你父亲他们哪去了,怎么单留你在家?”
婉莹微微低头,话语都变得扭捏起来:“他们出去了,哥哥,我们喝些酒暖暖身子,可好?”
婉莹满脸都是期待,根本就没发现柳生嘴角的笑意,只听得那声音柔和:“我们再等等吧。”
婉莹突然急了,语速加快道:“等不得啊!”
说犹未了,她从桌下拿出了酒壶,从里倒了杯暖酒,原来桌下热着酒水。
柳生轻轻地哼了一下,悠悠的出声:“你们家下人都没辞退吧,这些小事,让他们来就好。”
婉莹忽的一惊,局促道:“哥,你坐着就好。”
婉莹坐在桌旁,将秀脸躲开柳生目光,脸色红红的,好一会儿才好转。
回过头来,将酒端在手里,眼中流露出渴望,忍者羞涩道:“丹青哥哥,喝了这杯酒,好暖暖身子。”
柳生看了婉莹一眼,随手接过,一饮而尽。
婉莹又倒了一杯,低头道:“丹青哥哥,如今天色寒冷,要喝上三四杯,才能去除寒气呢。”
柳生嘴角含笑,看着婉莹,并不说话。
婉莹不敢抬头,眼角余光看着酒杯被端走,接着桌上留下个空杯,原来柳生又是一饮而尽。
柳生连喝了两杯,第三杯却是自己斟了,喝干后反与婉莹倒了一杯。见柳生与自己倒酒,婉莹吃了一惊,面红心跳,心内狂喜,身子都抖了一下。
忽的一抬头,面有喜色,也有羞涩,脸蛋红红的,十分娇艳,不提防沉鱼落雁鸟喧惊,则怕得羞花闭月花愁颤。
她停了半晌,接了酒,一口喝了,脸色比先前更红了三分,说话也没了那份羞涩:“素素姐常常半夜不归,听小红说,是与你私会去了,哥哥,你说有这事没?”
柳生又甩了一下拂尘,身体四周似乎有烟云缭绕,越发的有种不再凡尘的感觉,神情也如这外面的冰天雪地一般的冷:“贫道修道之人,不近女色!”
“只怕哥哥是假道士。”婉莹明显不信,便把言语调笑。“别以为手里拿个破拂尘,就可以骗我。”
柳生便正了颜色,铿锵道:“你若不信,就去问你父亲。”
婉莹杏眼圆睁,满脸不屑道:“我父亲么?他早就把你高高供了起来,你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丹青哥哥,这是第三杯。”婉莹接着递酒。
其实婉莹春情萌动,被牡丹亭勾起了春心。
不知怎地,忽然就没了扭捏,人也大胆起来。
见柳生似乎有些醉意,便说出了牡丹亭中的一些妙话儿:“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
柳生也知晓牡丹亭,明白了几分真意,把手摸了摸头上发簪,又揉了揉眉间,似乎在想什么。
婉莹脸色红红的,莫名其妙的起身入了内房。
柳生并不动身,连姿势也没有变化,只是闭目养神。但他似乎以明镜观物一般,婉莹房中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只见少女对镜而坐。
婉莹在房里好一会儿才出来,出来后,人便走到柳生身后。女为悦己者容,柳生心中分明。
少女重新妆容,似乎变了个人。
脚步轻轻款款,走到柳生了身后。
更是伸手,往心上人肩上轻轻一捏,嘴里吐出轻柔言语:“道士哥哥,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那口里的兰香气息,更是在耳边萦绕。
柳生暗暗叹了口气,嘴里似有似无的,发出了一串言语:“那旧日的风尘性子,如影随形啊。”
少女没听清楚,有些误解了,玉臂挥动。
柳生有些焦躁,神情都变了模样。
却不知为何,硬是不做声。
感觉柳生没有生气,婉莹就放大了胆量,现出妖娆的姿态,一手提起了酒壶。
奈何年少,见识不足,清净女儿家,哪学得会那诱人姿态?
就算是骨子里天生带有的,也是不成。
反而画虎类犬,依旧不成模样。
见那装出来的媚态,柳生暗自发笑,就差点没笑出声。
婉莹根本就没察觉。
她斟满酒杯,自己喝了一半。
便赤着玉臂,把酒递到心上人面前,更耳鬓厮磨道:“哥哥若有心,就喝了妹妹这半杯酒儿。”
柳生将头微微一扭,暗道:“本性难移啊。”而人却是回过头,劈手夺下酒杯,把余酒狠狠地洒在地面,故意凶道:“小小年纪,怎的不知羞耻!”
柳生把心一横,手一推,少女险些就被推倒。
见婉莹险些摔倒,柳生就想伸手去扶,但刚伸出就缩了回来,依旧凶神恶煞,气呼呼骂道:
“贫道一心向道,不是那淫邪昏乱的假和尚,更不是那招摇撞骗的假道士,我虽喜爱你,那也只是看你父亲面上,你若是再乱来,小心贫道不客气!”
心上人如此对待,是从没有过的。
婉莹红了秀脸,十分愤怒,尖叫道:“你滚出我家!你滚!”虽则话这么说,人却跑内房去了。
见少女进去,柳生呼了口气,转眼就心如止水。
但随着耳边传来摔镜子的声音,知道是婉莹毁了妆台,就有了几分担忧,这镜子可是他送的。
没过多久,少女的家人,主人家两个,婉莹同父异母的弟弟、弟媳妇,三个丫鬟,四个下人都回来了,进了客房。
主人家见柳生神色凝重,独自坐在桌边喝酒,那拂尘摆在桌上,蛇形吐口对着正门,内心一惊,有种莫名之感,又见自己女儿不在,有些惊讶。
但也没有慌张,吩咐所有人下去,客房只留下主家夫妻与柳生。
三个丫鬟中,与主人家最近的,是少女嘴里的素素姐,那年纪最小的,是那小红。那被少女叫素素姐的,她目光有意无意的看向柳生,似乎有些流连的意味。
少女兄弟进得内房,见婉莹双眼通红,坐在窗边抽泣,也不去烤火,便问道:“你们怎么了?”
少女一把推开她兄弟,埋怨道:“都是你们父子不争气,赚个臭钱,还要靠什么道士外人。”
她兄弟陪笑道:“在家里谁敢欺负你啊?”
少女更加生气,伸手打了兄弟一下,却没什么力道,故意撒泼道:“还能有谁?不就是你们高高供起的那个姓柳的臭道士吗,他竟然调戏我!”
有些事,不会做的,终究是不会做。
这少女,就连撒泼,都撒得不像。
“柳道长怎么会这样?你小声点,别让父亲听到了。”兄弟安慰了一声,就冲出内房,对着柳生质问道:“敢问道长,你到底对我姐做了什么?”
柳生有家主作陪,说的都是些客气话,因为家主的发妻已故,现在这家里的女主人,是婉莹的继母,因此,柳生有些顾忌,还没说到少女身上。
柳生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语气平淡:“木老先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能给我说清楚吗?”
“你出来干什么?”
这作父亲的,对着儿子一顿训斥:
“还不给我进去,你姐姐的事情,不许你来干涉!哪个,你也进去吧。”
后话是对他家内人说的,言语柔和了许多。
母子两出去后,柳生的脸色,也冷了下来。又把拂尘抓在手,伸手一甩,气息漂然,虽是装模作样,却是在传达意思。只可惜,别人不明白他意思。
木老见了,立马笑道:“您喜爱于她,又说她十八岁前不许婚嫁,您把她收了,也挺好啊。”
木老面色古怪,把手一摊,说出了心里话。
“原来如此。”柳生恍然大悟,淡笑道:“是因为做弟弟的成家了,做姐姐的,还待字闺中吧。”
“这是她的意思,我也乐的成全。”婉莹父亲察言观色,感觉柳生没有生气,便露出了笑脸。
“胡说八道,不成体统!”
柳生面无表情,拂尘一甩,人就消失。
不知为何,在柳生消失的地方,突然就掉落了一个发簪。
那发簪似乎甚重,掉落凳上,发出巨响。
似千斤重物从高处落下,凳子木屑飞扬。
突生巨变,婉莹那父亲摸不着头脑,以为是柳生发火,就有些惶恐,不知所措。
闻声而来的,不管是谁,也都惴惴不安。
“柳丹青,你发什么疯?”
巨响也刺激了少女,她气呼呼从内房冲出,一生大吼。结果发现,那道长柳生早已不见人影。
“木婉莹,你找死啊?”
那继母胆战心惊,生怕惹祸上身。
少女知道,在家人眼里,柳生是福神,神仙一般的存在,他们一直是高高供起的,从不敢有半丝不敬,如今这样的情况,他们都以为他生气了。
但少女只把他当哥哥,从不怕他,就像刚才柳丹青发火,也只是觉得羞耻,并没有害怕。
“你们怕什么?”
少女走近凳子,发现砸出了个坑,坑里有只发簪,认得是心上人头上的发簪。其上还镶嵌有个黑色小球,木婉莹认得是道士的外丹,也听柳生说过,这外丹是那清净天幻境的载体。
她家的地面,是用樟木木板铺成的,她不明白为何会砸出这样一个深坑,便仔细看了看,似乎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伸手便捡了起来。
发簪带在柳生头上,他们一家人都见过,但心下还是恐惧,生怕这发簪,有什么玄机莫测。
但木婉莹的父亲经商,见多识广,心底恐惧散了许多,便说道:“女儿,把这东西给我看看。”
木婉莹打量了一下,隔着桌子递给了父亲。
但谁也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发簪,他父亲竟然接不住,木婉莹一松手,发簪便掉落,砸在桌上。
又是一声巨响,桌板被砸了一个大洞,就连桌下火炉都被砸坏了,火星、灰气、热浪四散,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躲避开来,如受惊的兔子。
木婉莹更是大惊失色,失口道:“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有些懵,不只是怎么回事,只是傻傻的看着被砸坏的桌子。
过了好半晌,木婉莹的父亲才缓过神来,似乎明白了什么,苦笑道:“看来是柳道长落下了东西,我刚才就觉得,这发簪似乎有千斤重,拿都拿不住,看来这东西不普通,我们普通人是拿不起的。”
“那姐姐为什么拿得起?”
木婉莹的兄弟有些不解,眼神看向了木婉莹。
而木婉莹自己,似乎迷迷糊糊的有些明白,却又什么也抓不住,正想组织话语说说感觉,忽然,掉落火炉中的发簪,似乎受了什么牵引,从废墟中呼啸而去。
木婉莹吓了一跳,不知为何,忽然惊叫道:“哥你别走,我还有话对你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少年男女更是多梦,如此,梦中则见意中人,虽是虚妄,却也难忘。
大宋的最北方,有个大都市——北京。
在这大名府北京城的郊外,那雕栏玉砌的巍峨寺中,木婉莹梦中惊醒,嘴里叫喊:“哥你别走,我还有话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