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王顾成干了一天的活,深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外面哗哗的流水声更让他心烦意乱,他一想自己出来已经小半年了,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心里更加烦闷,索性坐起来,披了件大衣,踢踏双黄胶鞋推门出去了。
门外,月光冷冷的洒在每一块石头上,把大大小小的石头照的黑一块白一块,王顾成紧紧衣服,在石场子里转悠起来。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送饭的老太婆还没有来,一夜没睡的王顾成就叫醒了李星,说:“李哥,俺这有心里有点慌,干不下去活,想回家看看。”
李星打了个哈欠,张着嘴说:“中啊,你出来也真些日子了,回去看看也行,啥时候想来了再来,咱这矿山又跑不了。回来哩时候记得给兄弟们带点散花烟,这儿哩雄狮咱抽不惯。”
王顾成应了一声,等工友们都上工去了,收拾了行李一个人下山去了。打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急着回去,只觉得心里有些发慌,浑身不自在,仿佛多待着石场里一天就是煎熬一样。
从街上和程玲分开没一会儿,王顾源就吹着口哨回到了家,走到大门口,见往日坐着晒太阳的王国林不见了踪影,心里想着他是不是又去地里了。王顾源脚步没停,走到院里,透过窗户发现三叔正在母亲的房里,料想母亲的病可能又严重了,几个箭步便冲了进去。
屋里,王国林在一旁矮凳上坐着抽旱烟,三叔在桌子前正写着什么,一旁是躺在床上的母亲,眼见王顾源回来了,头抬起了头,说:“幺儿,你回来了,今儿跟女儿处哩咋样?你...”没说完,便猛烈的咳了几声。
王顾源先和三叔打了个招呼,转头对母亲说:“处的挺好。”说完又问道:“妈,你哩咳嗽咋又严重了?”
母亲挥挥手,说:“木事,老毛病了,你三叔开点药,吃吃就好了。”
王顾源听了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又问三叔:“叔,这回我妈这病是咋回事?咱要不要带我妈去大医院看看?”
还没等三叔说话,王顾源的母亲脱口而出:“咱去啥医院,说了是小毛病了。”她想着王顾源已经说了闺女,屋里又只有他一个人干活,自己要是去了医院,他这婚事一准儿要黄了。
三叔接茬说:“嫂子这病年头长了,去了医院也只能开些药,我这儿开了个润肺的方子,你去药店抓十剂,一天一剂,添三碗水,熬到只剩一碗水的时候,篦出来,给你妈喝,一日早晚喝就行了。没准还能减轻一点。医院开的西药药性大,慢性病还是中医调理好一点...不过,你妈这病时间太长了,伤了根儿了...”
王顾源一听心里咯噔的一下。三叔说的委婉,实际上王顾源也知道母亲病的严重,但每次他想要带母亲去医院时,母亲都会骂他,骂的他心里难受,上次王国林摔断腿的时候,王顾源就像顺便让母亲也看下咳嗽病,但母亲死活不让,说着家里种地的钱都没了,咱们能在这种小事儿上再花钱,又说医院是吸血的地方,她的咳嗽让三叔开点药一吃就好了。
王顾源心里着急,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拿了三叔开的方子就大步往街上的药店跑去了。
王国林坐在矮凳上,嘴里把旱烟吸的啪塔啪塔,烟袋锅里的烟叶烧的吱吱作响,一大股一大股的烟气从他的嘴里冒出来,遮掩得他的脸有些模糊。
王顾源跑到药店,开了药一拿就又快跑着回去,到屋时,三叔已经走了,王国林一个人坐在桑树根上,他去看了一眼母亲,见母亲睡着了,拿了一剂中药倒在瓦罐里,添了三碗水放在煤炉上煎了起来。
煤炉里的火烧的通红,映照在坐在一旁王顾源的脸上,炉火暖融融的,熏得王顾源有些恍惚,心里的急躁也被融化了不少。
他想起程玲,想着她有没有吃苹果,想着她有没有到家。想着想着王顾源把下巴放在臂弯上,忽然觉得累极了。炉子里的火晃动起来,他也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一阵剧烈的咳嗽把王顾源从睡梦里拉扯了出来,他慌忙睁开眼,听见母亲连续的咳嗽声,声音越咳越粗,开始还是正常的人声,往后就像两张摩擦的老树皮。王顾源听着,几步跑到了窗前,搀起母亲,用手拍打着她的背,母亲还是咳个不停,眼泪、口水都咳了出来,王顾源吓坏了,放下母亲,朝门口大叫王国林回来。
王国林听见有人叫他,拄着拐往回走,一旁的王顾源想起来炉子上还煎着药,慌忙跑了厨房,一看水已经快熬干了,心里一慌,直接伸手拿起了瓦罐,灼热的感觉瞬间传来,疼的王顾源直咧嘴,他一松手,把罐子丢在地上,瓦罐摇晃了几下,没裂开来。王顾源舒了一口气,看了看手,从灶台上拿来一块抹布,衬在瓦罐上,倒了仅剩的半碗药汤,端去给母亲了。
屋里王国林正在擦母亲嘴角和身上的口水,一旁的母亲面色青黄,见王顾源又进来了,微弱的说了一句:“幺儿,你该干啥干啥,我木事儿,这不还有你爹伺候我哩。”
王顾源心里一酸,说:“妈,药晾下儿,你一会儿给喝了。”
说完转身出去了。
王顾成回来时已经是第三天的凌晨,他下了火车,先去吃了牛肉面,不知道是坐车饿的,还是太久没吃屋里的东西,平时只吃一大碗儿的他却一连吃了三大碗儿。天儿还太早,面馆里就王顾成一个人,坐在一张木桌前,连要了三大碗牛肉面。老板见他身上的衣服有些破烂,想着该不会是要饭的,结果王顾成抹了抹嘴,扔下掏了一块钱就走人了。
临近中午,王顾成提着东西回到家,见王国林一人坐在门口抽旱烟,就说:“爹,我回来了。”
王国林早就看见了他,心里有些复杂,一听他讲话,就愈发的五味杂陈起来,嘴张了张,但还是没说话,只又吸了一口旱烟。
王顾成脸上的笑凝了凝,提着东西大步回屋去了,一进屋,左右见不到一个人,大声的叫喊起来:“妈,顾源,我回来了!”
东屋床上的母亲听见王顾成的声音,手撑着侧坐起来,叫了一声:“顾成啊,是不是顾成啊!”
王顾成听见声音,一步推开门走了进去,提起手里的东西说:“妈!是我啊,是我。”又开心的说:”你看我给你买哩南方糕...”话没说完,走到跟前的王顾成看见母亲躺在床上,脸色青黄。怒火一下冒上脑袋,语气一变,大声的问:“妈,是不是我不在屋,我爹欺负你,老小他也不伺候你!”
母亲想挣扎着做起来解释,一用力,剧烈的咳了起来。王顾成一见眼前的样子,想着自己才离开半年,母亲就卧床不起了,要是自己再晚半年回来,母亲非被折腾死不可......这么一想,怒火更盛,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的冒了起来,双手一甩,把手里的东西甩的七零八落,几盒糕点砸到玻璃上,碎玻璃渣和糕点一起飞了起来,落得窗前的桌子上乱七八糟,吓得院里啄食的鸡直飞出院墙。
火头上的王顾成一摔门冲了出去,直奔门口吸旱烟的王国林,床上的母亲伸手去抓,结果一个轱辘滚到了床下,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王顾成红了眼,一把抓住王国林的衣领子把他按在地上,拳头顺势落了下去,嘴里骂着:“老东西,你对老子不好就算了,你还敢对我妈不好!”
猛烈的拳头砸的王国林眼冒金星,他双腿蹬着地,想要挣脱王顾成,但毕竟一条腿有伤,又已经六七十岁,纵然怎么挣扎也挣脱不了牛一样的王顾成,只能绝望的用双手护着脑袋。
王顾成打上了头,一只手拉开王国林的手,另一只手就往王国林左右的脸上狠狠的闪着巴掌,没几下儿,王国林的嘴角就渗出血来。
坑南边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的王顾源听见了声响,定睛一看,发现有人在自己门口打架,慌忙跑了起来。跑到院前,才看清是王顾成在打父亲,他也恼了,一把扔了锄头,一个箭步朝着大哥的后背就是一脚,踢得王顾成直接趴在了地上,脸蹭划了十几公分。还没等他站起来,王顾源已经跳到了他身上,抡起拳头捶了起来。
“日你妈,你不说一声跑了,现在又回来打老爹,你妈哩逼,混账东西!”王顾源边打边骂着。
身下的王顾成被王顾源突然的一脚踢得有些懵,被拳头一打缓过劲来,双手一撑,把骑在背上的王顾源撑得一个趔趄,自己顺势爬了起来,一转身,右手把摔倒在王国林身上的王顾源一把拉了起来,左肩借力往前一拱,把王顾源拱出好远,一屁股摔倒在地。
王顾源没反应过来,那边王顾成已经两个大踏步又冲了上来,骑在王顾源身上打了起来。王顾源使劲的挣扎着,用手抓起一把土狠狠拍在王顾成脸上,几个土坷垃拍进了他的眼里,疼的他双手抱头,眼泪直流。身下的王顾源趁机朝着王顾成的腰部左右砸了几拳,王顾成闭着眼,空出一只手来,一拳打在了王顾源的脸上,把王顾源打晕了过去。
眼见王顾源晕了过去,王顾成又补了几拳,揉了揉眼,站了起来,看着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王国林和不省人事的王顾源,心里后怕起来,往后推了一步,又想起屋里的母亲,快步往屋里跑去。
屋里,母亲也也晕了过去,嘴巴微张着,不断的往外淌着口水。
王顾成一见,立马抱起母亲,放到院里的牛车上,俯身用力一拉,快跑着去医院了。
王顾成拉着母亲,一路跑到了街上的医院,大声吵囔着:“医生!医生!快来看看我妈咋了!”
几个门口的护士看见他,但被浑身是伤的王顾成吓着了,不仅不敢往前,还往后退了几步。
王顾成拉着车,直接冲进了医院大门,把车一放,噗通跪了下来,大喊着:“我求求你们,救救我妈!”
几个小护士被眼前的场景吓坏了,好在挂号处的几个医生小跑了过来问了情况,抱起王顾成的母亲,放在担架上,抬着去急诊室了。
一旁,王顾成还跪在地上,头顶着地,眼泪啪塔啪塔的往下滴着。护士长走了过来,搀起他说:“医生已经在就只你母亲了,你别哭了,去洗把脸,把手续办一下,身上带钱了没,没带的话先去酬些,补办手续你母亲就只能躺着没谁也救不了他。”
王顾成一听,起身来,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说:“谢谢医生,谢谢医生,我带钱了,要怎么办手续...”
王顾成办完了手续,交完了钱,签好字,母亲就被送上了手术台。他在门口焦急的等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皱巴巴的雄狮烟,一根一根的吸了起来,大概吸的只剩两根,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医生走出来对王顾成说:“你母亲情况很差,怎么病了这么久才送来,要是早两年送来,没准儿还能治治,现在只能住院疗养了,你去半个住院手续吧...”
王顾成呆呆的站着,医生的话雷击一样劈中了他,手里的烟直烧到手他也没有知觉,整个人都僵硬了。
窗外雷声轰隆隆的传来,没一会儿,倾盆的大雨就落了下来。
王顾源猛地惊醒了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四处张望了一下,看见不远处王国林正在雨水里微弱的呼吸着,他跑过去,扛起王国林去了屋里,给王国林换了衣服,放在了床上,又倒了一碗水,扶着王国林送了进去。
喝了水,王国林慢慢缓了过来,说:“顾源,哪个混蛋把你妈拉跑了,你快去找找...”
王顾源一听,心里愈发焦急起来,放下手中的王国林,大踏步冲了出去。他心里焦急,脚步也越来越快,结果一脚踩到被雨水冲软的泥土上,一个踉跄,冲到了前面的坑里,扑通一声,溅起了巨大的水花,王顾源挣扎着游了上岸,正好碰见从地里赶回来的王建平,张口就问:“建平哥,你有么有看见我妈啊?”
王建平说;“婶不是这几天生病门?咋出去了,不过我木见着,我就看见一个好像你哥哩人拉着老车往东边街上去了,离哩远,也木看清...”
没等王建平说完,王顾源已经往东边的街上跑去了。
医院里,王顾成办好了住院手续,呆呆的坐在母亲的病床边儿上,旁边的病人家属看见王顾成吓人的模样,避瘟神一样离得老远,窃窃私语着,王顾成心烦,吼了一句,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没一会儿,浑身是泥水的王顾源跑到了医院里,他想着王顾成只能带母亲来医院。几个快步跑了医院门前,问柜台里的护士:“你看见木看见一个拉老车来哩男人,车里是我妈!”
护士有些害怕,说:“他们,他们在二楼三号病房里。”
王顾源一听,慌忙跑到病房,一见坐在那里的王顾成,心里的气就又冒了上来,两人眼见又要打起来,一旁寻房的医生看在眼里,警告他们:“别在医院里闹,你们要是敢闹,就送你们去坐牢。”
剑拔弩张的俩兄弟这才放下了拳头,王顾源绕过王顾成,走到母亲的病床前问起医生来:“医生,我妈这是咋了?”
一旁寻房的医生看着兄弟俩的狼狈样,没好气的说:“咋了?你妈生病这么长时间你们不送她来,现在都快不行了才送来!我看你们就没把你妈放在心上。”说完就愤愤不平的走了出去。
王顾源脑子嗡的一声,他想起前两天三叔说的话,知道他是安慰自己,但没想到母亲居然病得这么重。
...
十几天后,程玲听说王顾源的母亲死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没和家里人打招呼,就一个人跑到了王庄。在王庄北面的地里,程玲一样望见了王顾源,几步跑了上去。走进一看,王顾源蓬头垢面,头上还包着孝布,眼睛无光的盯着地上,背佝偻着,一动不动。
程玲看得心里发酸,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王顾源。两人这一跪一站就是半晌。太阳也已经下去了一半儿。
程玲挪了挪脚,想去扶王顾源,谁知道手刚毅碰到他,王顾源的眼泪就啪啪的往下掉了起来...
程玲看得心疼,使足了劲儿,把王顾源拽了起来,硬拉着回了村子。但她没去过王顾源家,只好问路边一位老汉:“大爷,王顾源住哪儿啊?”
大叔定睛看了看,摇了摇头,伸手一指村子中间,说:“中间大坑北边那一家就是了。”
程玲道了声谢,拖拽着王顾源把他送到了门口,搀扶到门槛上,跑着回家去了。
到家里时,程玲的母亲已经做好了饭,问程玲:“你这大半晌跑哪儿去了?”
程玲说:“木去哪儿,闲逛逛。”
“嗷,吃饭了。”程玲的母亲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