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本无根,随风飘四海。待得明月照故园,何时催我还乡来。”
王顾源把家里翻了个底儿朝天,将能找的钱全放到了自己的兜里,又在母亲梳妆台的小盒子里拿了些碎银子,那是他母亲跟着父亲从湖北跑来时拿的盘缠,后来就一直留着了。
王顾源慌忙的冲出家门,一直跑到一里地外的茶馆。里面的人早习以为常,一个人打趣说:“哟,顾源,今儿玩多大啊?”
“咱玩儿点银子,敢不敢!”
“不怕输完了回家挨国林叔的揍啊!”一个人接茬道。说完一群人哄堂大笑。但笑归笑,手里的碎钞票还是攥得紧紧,眼里也闪着贼光盯着桌子上的骰子。众人打趣完又开始单双的吆喝起来。
庄家掀开摇盅,一群人脑袋装了磁铁般直挺挺的窜了上去,随即就有人抱怨:“你看说了买小,你偏要买大。”人群也再次纷乱起来。
庄家眼见差不多了,清了一遍桌子,又摇起起骰子来。众人安静了下来,一只只耳朵直愣愣的听着,好像能听见骰子在说:“啊,这次我是三点,我我我,我是一点...”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仿佛那不是骰子,那是跳艳舞的美女。
王顾源一头扎了进去,从人堆里扒拉了个小缝,直挤到桌子跟前,一把将碎银子全拍在了桌子上:“我买豹子!”一群人愣了一下,有几个讪笑了起来。
庄家也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回过神来,继续吆喝着众人:“来来来,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一伙人也重新开始自己的大事业,琢磨着买大买小。
“听我的,这回咱买大,不可能连着几把都是小,买大准赢。”
几个人听了果真犹豫着把钱放到了桌子左边“大”的区域。
王顾源有些不耐烦:“磨叽什么,不玩儿混蛋!”几个人又大笑起来。
“小小年纪脾气还不小。”说完又哈哈笑了起来。
庄家也笑了起来,用戒尺将桌子上的钱分成了左中右三堆,又确认了一下,就伸手掀开了摇盅。
“三个六!”庄家一声喝。众人有些震惊,嘶嘶的吸着气。王顾源一下子跳了起来,将桌子上的钱都揽了过来。神气的大叫着:“老子买了这么多把,总算转把运了。”
几个人脸上的讪笑转成了恼怒,但庄家的手一动起来,立马有变成了诚挚的模样。
王顾源赢了钱,觉得自己今天撞了大运,一把又将钱全推了出去。
“买小!”
众人又是一愣,心想着愣头青今儿一准是着了魔了。
庄家又开了。
“二三五,小!”
王顾源眼瞪得通红,眼憋得发紫,定了一会狂妄的笑了起来...
他一直玩到了天黑还没回家,王国林从地里回来,看见家里遭了贼一样,怒火蹭得窜上了脑门,拿起一根木棒就直奔了茶馆。
茶馆里的人多半已经回家吃饭去了。
庄家看着蹲在板凳上的王顾源,想着一下午自己被这小子弄走了不少钱,心里也多少有些恼火,想着想着就呛了一句:“不怕国林叔来揍你?”
王顾源一听,仿佛是一块烧红的铁被浇了一盆冷水,冷汗直直的冒了出来,又直直的落了下去。他从凳子上跳起来,一把将桌子上的钱胡乱的塞进兜里,跌撞着推开人群向门外跑去。口袋里的碎零钱撒豆子一样从上面的口子跳出来,从小面的小洞里钻出来,叮叮当当的敲在地上的红砖上。后面逗留的人又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小子,钱不要咯,要挨打咯!”
王顾源只顾着狂奔,心里悔恨自己忘了时间,结果刚一跳出门槛就一头撞上了怒气冲冲的王国林,直撞的王顾源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又往后翻了个跟头,直撞的王国林往后趔趄了一大截儿。王国林更恼了,举起棒子就往下砸,王顾源一抬头吓得又是一身冷汗,一个翻身钻到了人群里。
“你给老子滚出来,老子今天不打断你的腿。”
王顾源早就被吓破了胆,连滚打趴的钻过人群从后门狂奔了去。后面王国林的骂骂咧咧的追着,王顾源也不敢回头,只管闭着眼往前撞,不知道跑了多久,才一头扎进草垛里昏睡过去。
王顾源醒来时只觉得自己浑身酸疼,想起来昨晚王国林的模样,他又直打了几个寒颤。摇了摇头,揉了把脸,王顾源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昨天赢得钱来数。数了一会,王顾源有些丧气的嚎了一声:“真丧气,掉了一大半。”
他又在草垛上躺了一会儿,想着家里是暂时回不去了,但之后又不知道去哪里,想着想着,肚子咕咕的交了起来。王顾源站起身:“先吃饱了在说。”
他四处望了望,远处似乎是一片红薯地。
吃饱了红薯的王顾源又用上衣兜了一兜红薯,想着要找一个养活自己的门道,四下望了望,往县城的方向走去。
王顾源沿着马路牙子一直走着,耳边音乐传来广播的声音:“今晚七点将在王家营麦场放送电影《智取威虎山》。”
王顾源一听乐了,脚步也轻巧了起来,朝着县城快跑了过去。晌午不到,王顾源就跑了县城,他想买些果子零嘴去放电影的地方买。他穿的脏兮兮,裸着上半生跑进了一家杂货铺,掌柜的一看就要赶他走:“哪来的小乞丐,这里不是要饭的地方!”王顾源也不理,将身上的上衣做成的包袱去了下来,扒开红薯,露出了底下的碎银子:“我来买果子。”
掌柜的一看也不吵嚷了,问他:“你要多少?”
“这些都买了。”
王顾源坐在店里等着掌柜装果子,将上衣抖了抖披在身上,又啃了一个地上的红薯,眼见掌柜的装好了果子,就一把抗在肩上,往王家营跑去了。
果子装了满满一麻袋,虽然果子不办称,但也足有三四十斤,王家营里城里三十多里地,王顾源跑天黑前赶不上,背着果子,一口气跑到了王家营。
到王家营时刚五点多。麦场里放电影的工人正在支胶片机,王顾源看了看西天的太阳还没下山,抓起一把果子吃了起来。
吃完他又给凑到电影工跟前:“哥,今儿放啥?”
“你木听是威虎山啊?”
“没啊,这不是才来嘛。哥你饿不饿,我这有果子,你拿点儿吃吃。”
电影工瞥了王顾源一眼,想着这小子还挺机灵,抓了几把放在边上的袋子里,对王顾源说:“你一会用小袋兜售,白叫人逮了,逮了我可管不着。”
王顾源笑了笑,给其他两个电影工也抓了一些,就跑开了。
太阳微微下山,不少人叫搬着板凳过来了,来的早的人都坐在了幕布的正前方,一群小孩疯跑着闹着。几个眼尖的看见王顾源在吃果子,眼里馋,吵嚷着要吃。坐着扎堆聊天的大人不厌其烦:“你叫我上哪儿给你买去。”
小孩不理,看着王顾源,有几个就哭了起来。王顾源一见,里面吃完了手里果子,拿上早就准备好的果子,走到了人群边上。
“大姐,我看恁家孩儿想吃果子哩,我爹给我买了一包,要不我分你一点。”
聊天的妇女看了看王顾源:“那哪中,小孩儿不懂事。”
“没事儿,给。”王顾源说着,抓了一小把给妇女。小孩一见,立马从妇女手里拿走果子跑了。
这一跑,附近的小孩都知道这儿有个人在给果子,都窜了上来,哭着闹着要果子。
王顾源一脸为难:“你看着咱办,俺爹买给俺让俺慢慢吃哩,我一下分了回家要挨打哩。”
一个妇女耐不住小孩哭闹,说:“你卖给俺一些,回家给你爹钱不就好了。”
王顾源扭捏了一下,说:“那中!”
没一会儿一小袋果子就全卖完了。王顾源心里窃喜,找了个角落看电影去了。
电影结束,王顾源等人散尽去去找了一趟电影工,说:“大哥,今儿这电影可好看,你放哩也美,咱这下一场在哪儿啊,我还想看咱这电影哩。”
电影工一听乐了,心想这么一小孩,心里比大人还鬼。笑了笑说:“咱明儿黑在张庄,你打黑来就行了。”
说罢又补了一句:“我看你今儿卖果子还挺能哩。”
王顾源一听乐了,傻笑起来。
电影队一走,王顾源又找了个草垛,钻里面睡觉去了,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揉了把脸,抓了一把果子,又往张庄去了。
这样过了个把礼拜,果子快吃潮的时候,王顾源买完了最后一包。实力八项也差不多都知道有这么个卖果子的小孩儿,所以王顾源往后进货就直接光明正大的去卖了。
卖的时间长了,自然有人眼红,狗肉坊的二流子王爱国早就打着王顾源的果子的主意。
上次电影队来时,王爱国队王顾源说:“小兄弟,咱两一块干,保准比你现在一个人干要赚得多,到时候咱们四六分成,我四你六,怎么样?”
王顾源看着眼前人流里流气,心里有些防备:“那我手里的货你先给我四分本钱,咱们再说分成的事儿。”
王爱国一听心里毛了:“你这小子不识抬举!”伸手就想抢果子,王顾源一见提起果子就跑了。
“小子别让我逮着你!”
过了没多少天,正在看电影的王顾源忽然被人架了起来。
“你就是王顾源?”
王顾源心里咯噔一下,慌了神。
来的人是几个青年,见王顾源只是个小孩,就问他是不是家里人指使的,问了半天也没问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就把王顾源的果子都没收了,两个人架起他就往村里走去。王顾源想挣扎,但奈何对方都是和小牛一样的青年。
到了村里,几个青年把果子放在一边,打骂王顾源。几人骂了良久,见没意思就把王顾源扔到了废弃的猪圈里。
王顾源没有理会,蹲在角落里,没一会就睡了过去。
这一关就是三天,也没有人来管王顾源,仿佛他就是个猪一样,区别就在于猪还有人喂。王顾源饿急了,大声叫喊着:“给我吃的,我要死了!”
几个青年听见了,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小孩在猪圈里管着,走过去,给了叫喊的王顾源几脚,提起来扔到了路边。
王顾源挣扎着站了起来,一头窜到地里,找红薯去了。
找了几个小红薯蛋啃完,王顾源躺在地里大口的喘着气,身上被几个青年踢到紫一块乌一块。他看着蓝天,想着自己以后是买不了果子了,又躺了一会儿,王顾源起身,决定回家去了。
王顾源蹒跚的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蹲在门槛上吃饭的王国林一看,气立马有窜到了脑门子上,碗一放,拿起一根竹篾条就超王顾源挥过来。
“小鳖娃你不是能耐吗,你偷钱来赌,还给我跑!看我不打死你!”
灶台前王顾源的母亲听到动静,慌忙出来看,一出门正见着王国林很抽王顾源,她急了,大步的冲上前去,保住了王顾源,扭头骂王国林:“你看你把孩打成啥样了!”
王顾源一动不动的被母亲抱着说:“这不怪爹,是旁人打的。”母亲一听,眼泪哗哗的掉了下了,她把王顾源带到了屋里,盛了一碗饭端过来,看着王顾源狼吞虎咽的吃起来,眼泪又哗哗的流起来。
王国林也早消了气,蹲在门槛上闷闷的抽着旱烟。
第二天一早,还在睡梦中的王顾源听到门外有吵嚷声,走出来一看是王国林正在骂大哥王顾成。他没敢出去,等到王国林扛着锄头去地里了才出来问:“大哥,你这些天在干啥。”
“没干啥,胡混。你跑了阵些天在干啥哩?”
王顾源把在外面经历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大哥。
王顾源出去一趟后就老实了不少,没几天学校就开学了,大哥已经辍学,但王顾源多少还想再学学。开学第一天,王顾源有些忐忑的和王国林说:“爹,开学了,学费要一块五毛。”
王国林抽着旱烟:“木钱。”
王顾源有些懵了,呆了一会眼泪就想要掉下来。
王国林看了一眼:“瞅你木出息那样,咋,你哭就有钱了?不是你赌那会?”
王顾源脑子嗡了一下,随即擦干了眼泪。
“不就是钱吗,谁还弄不来了。”说完就跑出了门。
临摸黑回来,他凑到了大哥边上,说:“大哥,咱俩挣钱去,你看咋样?”、
大哥回过头:“咋挣?”
“咱们去偷红薯,晒干了拿去城里换钱,城里缺吃哩。”
大哥回了一句:“中!”
正是九月多红薯长成的时候,兄弟俩一天就能偷挖来百十来斤,切成片在河谷里晒干了藏在草垛里。一个秋天兄弟俩偷来的红薯晒出了千把来斤的红薯干,两个人偷拉出了家里的牛车,掖拽着,轮换着去了城里。
城里粮食缺,虽然人均按票给粮,但不能顿顿吃饱。所以一车红薯干被兄弟俩偷摸着很快就卖完了。千把来斤红薯干卖了百十来块。
但卖红薯干终究不是个长久的活计,有时令限制不说,偷的时候风险也很大,大哥干完这一次拿了钱就不想干了,吃了碗三毛钱的牛肉面,拉着车回家去了。
王顾源又想干卖果子的生意了,他在城里转悠了两天,吃遍了好吃的东西,一拍大腿,又买了一大袋果子,拎着回去了。
趁着月光王顾源静静的往前走,他想:“这回我要小心一点儿。”
这次王顾源将果子都藏在了床底下,每天摸清楚电影在哪里放就领着大哥一起去,只拿一小包,王顾源偷偷卖,大哥在一边把风。
有了上次的经验,王顾源小心了很多,兜售的量也小了很多,但好在还算每天都能赚一些。
出嫁的大姐末日突然回家来,王国林问:“你咋回来了?”
大姐说:“木事,就回来住两天。”
王国林说:“你要是跟富贵闹了矛盾,就回去好好解决,白老回娘家,免得人家说。”
大姐没吱声。
母亲在一旁听得真切,说了一句:“回来住两天也没事。”
王国林没再说话了。
母亲补了一句:“那你就住两天,这两天和老二睡。”
兄弟俩回来已经是半夜,看见大姐回来了就悄声问:“大姐,你咋回来了,吃不吃果子啊?”没等大姐回答,王顾源就从兜里拿了一把没买完的果子出来,二姐本来已经睡着了,听见有人在讲话也爬了起来,顺手拿了王顾源手里的果子吃了起来,姐弟四个就这样吃着笑着。
西房里忽然传来了一声咳嗽,王顾源吐了吐舌头,悄声说:“大姐二姐,你们睡吧。”
说罢兄弟俩把铺盖一铺也睡了起来。
一早起来,大哥对王顾源说:“咱们也挣了点钱,你看咱们下回去城里就手拉一车砖,多拉几回,把这土胚房给扒了,盖一个瓦房咋样?”
王顾源说:“中。”
说罢王顾源就要进屋,却听见大姐和二姐在说些什么,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听见二姐说:“大姐你咋干这事儿哩?”、
王顾源有些意外,又听大姐说:“我咋办,这都这样了,我不想回去了。”
王顾源不明所以,一脚踏进了门,屋里的大姐二姐忙闭上了嘴,和王顾源打了招呼。
当晚王顾源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着大姐二姐说的话,但心里始终想不明白,迷迷糊糊就到了天亮。
王顾源还没起来,就听见母亲在门外张罗着什么,他起身一看,原来是大姐夫来了。王顾源迎过去,问:“姐夫,你咋阵早就来了,来接大姐里吧。”
姐夫面色有些发青,点了点头。
屋里的大姐用被子蒙着头,动也不动,二姐看姐夫来了直到事情瞒不住了,凑到母亲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母亲一听,往后踉跄了一下,拿去扫把只冲进屋隔着被子抽大姐,大姐蒙在被子呜咽着。母亲抽的更带劲了:“你做着木出息事儿,你对得起谁,你还有脸回来,今儿你就还给我跟富贵回去。”
张富贵站在外面,脸色更加铁青了。
母亲打了几分钟,大姐一把掀开被子,大哭着:“我滚!”
说完鞋也没穿就跑了出去,张富贵紧跟着,一把拉住了她,一巴掌抽在大姐的脸上:“跟我回家!”
大姐不跑了,也不说话了,只剩下眼泪哗哗的流。
一早上去割草回来的王国林看见坐床边流泪的母亲,又看见床上的扫把和地上大姐的鞋,心里有些恼怒,问:“大丫头哩?”
母亲没有吭声。
一旁瑟缩的二姐颤巍巍的说了句:“跟姐夫回去了。”
王国林又看了看眼前的模样,心里的猜测更确定了一些,顿时怒火中烧大骂了一句:“娘里逼,生了一窝木出息哩东西!”说完扛起锄头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