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初春,北京的孩子们第一次听说一种叫“非典”的病,北京的大人们也一样。
起初,没人特别在意。直到新闻里开始用疫情这个词每天大篇幅的报道,直到屏幕上攀升着冷冰冰的死亡人数。
中小学校里开始频繁熏醋,首师附的楼道里酸溜了一冬。还有的人听说喝醋治病,于是引发了一波盲目热情的抢购潮,超市里的各类米醋、白醋一度脱销,甚至有无良商贩趁机哄抬醋价。更有人买了一堆不明所以的中西药剂和祖传秘方,号称百病不侵。
就连朱女士最近天天都要给我灌下两包板蓝根,“喝吧,总没坏处。”
谣言最终被平息下来,可人们依旧没有研究出有效的治疗手段,果子狸出名了、小汤山出名了,北京一下子成为大家避之不及的地方。
校园熏醋没熏住来势汹汹的SARS,为保护全北京象牙塔里的孩子们,在开学后不久,我们再次被放假了。
这次的特殊放假跟以往都不一样,老师们不怎么惦记课业,反而一遍遍叮嘱:“在家好好待着,别去人员聚集场所瞎溜达,必须出门的时候也要戴上口罩、做好防护。”
班里蒋乐乐和郭岩的父母在外地,进不了京,只能寄宿在学校。听说为了防范疫情,学校宿舍已经采取了全封闭制,由老师们坐镇严格管理,老刘于是和其他几名老师留了下来。
“日日夜夜接受来自老刘的凝视吧!”
“哥们保重。”
大家跟郭岩、蒋乐乐开着玩笑,一方面是想让留校的同学放松精神,另一方面,那时候的我们对这样的事儿确实没概念。
然而原本两周的假期延长到了三周,三周推迟到一个月,等到了一个月,依旧没有复课的消息。即使是那时候的我们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政府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无数医护人员义无反顾的冲到危险的第一线参与救治,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多少代价,屏幕上冰冷增长的数字终于一天天放缓,然而这场人对病毒的艰难战役还远没有完全胜利。
大院里人们关注的都是这件事,偶尔也会听到某某朋友的某某亲戚的某邻居疑似的传闻,这让大家的神经更加紧绷——面对无孔不入的SARS病毒,没人能不惶恐。
我妈每天除了上班和买菜基本上足不出户,所以她认为不上学也不用做饭的我,更是完全没有出门的必要。我却不这么想,关了一个多月,就算是囚犯也得出来放风啊。
这样想的不只我一个,比如冯邈,还有8班的魏超、辛宇和郝晴,忘了谁起的头,说现在北京哪哪儿都“没人”正适合踏青,于是几个同样被禁足在家的犯人通过电话私下联络了一条逃跑路线。
我们的目的地,是恭王府。那时候的恭王府,还不像现在这么出名,除了北京人自己、没几个知道的。作为清朝大贪官和珅曾经的府邸,没去过的我们觉得神秘又好奇。并且,那地方不大有小半天就能搞定,可以趁爸妈下班前溜回来。
我们特地商定了一个工作日,中午吃好饭,我爸妈前脚刚走,我立刻翻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行囊,就这么悄悄越了狱。
初春的街道上空空荡荡,SARS疫情阻住了本该在年后返工回城的人们,首都一时间变得有些萧索。
公交上一共就仨人:我、冯邈和戴口罩开着车的司机师傅,我隐约见着司机手边有半瓶子米醋。
“跟你妈说了没?”
“那哪能坦白啊,说了绝对不让出来。他俩六点下班,我估摸咱四点多就赶回来了。”
冯邈点了点头,她是我们几个里唯一不用偷溜出来的,只因为冯邈现在压根儿就没人管——冯邈当医生的爸妈,都值守在医院的发热急诊部。
冯邈说她不想在家待着,一个人容易胡思乱想,不如和我们溜达溜达。魏超和辛宇早早就到了,一左一右站在恭王府门口,跟两尊门神似的。
“一听说你来,魏超可积极了。”
“你得了吧。”我捅了捅坏笑的冯邈,一下午她都比平常格外活跃,我想,也许嘻嘻哈哈中的冯邈,是在掩饰心里对父母的担忧和不安。
售票处里就一个大爷,正在打盹,大概是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游客,被我们搅了清梦的大爷警惕的盘问了半天:“你们几个是学生吗?出来经过家长同意了没?”
“放心大爷,”我们掏出学生证,“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我们问大爷有没有导游给讲解一下,大爷说园子里没有导游,我们又问大爷有没有游览手册,大爷说也没有,然后看了看求知若渴的我们,摇了摇头推开售票处的小门,说,走吧。
“有专业人士,我就不讲了。”郝晴说着摆了摆手。她爷爷是考古专家、爸爸是民族大学的教授,郝晴作为业余历史发烧友,算是临时加入这场越狱的。
在门口集合的时候,郝晴还在不停地讲,恭王府是清代规模最大的一座王府,曾先后作为和珅、永璘的宅邸。1851年恭亲王奕訢成为宅子的主人,恭王府的名称也因此得来。由府邸和花园两部分组成,布局倍儿讲究、倍儿气派。
“而且因为见证历经了清朝由盛而至衰的历史进程,所以有‘一座恭王府,半部清代史’的说法。”
业余历史爱好者郝晴算是给我们普及了一下这座宅子的基本常识,随后由专业大爷登场继续深入讲解。大爷不愧是专业人士,以上这些都没说,直接跳过去带我们走进了一条回廊——
“看,这上面画的都是蝙蝠,知道什么意思不?”
我们集体摇头。
“蝠就是福,因为谐音,古人认为纹上蝙蝠图案代表吉祥、幸福。”
“原来如此。”
“大爷您懂得可真多。”
“那是,人大爷是专业的。”
见我们很是捧场,大爷来了精神,决定给我们展示一些真正的技术。
“咱四九城里,统共有两条‘龙脉’,一条‘土龙脉’、一条‘水龙脉’,土龙脉上建的故宫,那是天子的居所;水龙脉,就在咱脚下。”大爷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和珅当年特地请了风水师看过,占了这水龙脉,不然日后怎么能权势熏天、富可敌国?”
“哦……是吗?”
大爷的专业讲解,怎么感觉渐渐有点不大对呢?
我们觉得一定是我们还不够专业不够渊博,于是郝晴带头虚心问了几个问题:“大爷,恭王府面积这么大,一共有多少屋子啊?按什么规制建的?”
大爷不屑的瞟了一眼,“记那些都没劲,你们知道和珅和乾隆爷的秘史吗?”
“不、不知道……”大爷果然是大爷,一下子就把懵懂的我们问住了。
“跟你们说啊,从前雍正爷的时候,乾隆爷喜欢上了雍正身边的一个妃子,年妃,偷偷用朱砂在妃子左耳后点了一个朱砂记。后来这个年妃死了,乾隆爷哭的这叫一个伤心呐……”
“再后来,乾隆爷登基,当时的和珅只是一个跟着抬轿子的小吏,有一天碰见皇上。乾隆一看,不得了,这个和珅长得跟当时的年妃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且左耳后居然也有一个胎记,形状跟当年乾隆点下的朱砂记一模一样,你们说神不神?”
“额……是、吧……”
说起各种野史,大爷眉飞色舞的,离说书先生就差一块惊堂木了。
“嗨,这里头的事儿多了去了。你再比如说,咱这院子里有口老井,当年和珅被抄家的时候,他的管家刘全就是打这儿投井的,可尸身捞了很长时间都没找到。直到现在,一赶上下雨天,这空荡荡的门廊、红墙上就老闪人影。走,我带你们瞧瞧去。”
“哎哎,大爷大爷,不麻烦您了,我们自己溜达吧……”
本以为专业的大爷带我们在封建迷信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我们不敢再劳动大爷,打算自己探索一番。
“嚯,这大爷可真能够白话儿的。”
“好多都纯属瞎编的,毫无根据。”郝晴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
“杨帆。”
我和冯邈回过了头,“咔嚓”,魏超拿起相机抓拍了一张。
“肖像权。”我冲魏超伸出了手。
魏超看着咯咯笑起来的冯邈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给你俩再单拍一张,保证照好。”
冯邈挽着我,“狐朋”和“狗友”双双咧开了嘴。
“别光给我们照啊,来,你和杨帆也拍一张。”冯邈这个狗友,立刻把我推了出去。
“别了,真不用……”魏超也很尴尬,被冯邈抓了过来。
“要不一块照?”魏超试图邀请冯邈化解尴尬,我和魏超刻意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冯邈坏笑着摇了摇头举起相机。
我们边照边逛,正准备去大爷说的那口神秘老井探险,冯邈的呼机突然响了——
“速回。”是她妈妈发来的,嬉笑了一下午的冯邈突然紧张起来,“我得赶紧走了。”
一众逃犯于是提前结束了行程。
“别担心,应该没什么事儿……”我说着自己都犹豫的安慰话,毕竟在这个特殊时期,冯邈爸妈又是在那样的高危部门。
冯邈坐在公交上胡乱点了点头,心神不宁的。
“嘟嘟”,冯邈赶紧又拿出了呼机,这次表情终于放松下来,“没事儿,我爸妈集体倒休1天,都回家啦。”
“太好了。”我也替她高兴,“哎等会,那你出来他们不说你?”
“他俩最近累坏了,才懒得说。”相比爸妈回家,冯邈对别的都不太在乎。
冯邈的危机解除了,没想到,我的危机悄然而至。本以为提前回了家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越狱行动,居然被发现了。
因为非典,上班的大人们也扛不住了,院里的单位缩短了上班时间,我爸我妈跟我一样、也提前回到了家。有时候,太过心有灵犀,也不是件好事。
“跑哪去了?!”吼这句话的,不是家中一向大嗓门的朱女士,反而是我那平时笑呵呵好脾气的老爸。
老杨阴沉着脸,我从来没见他这么生气过,“啊,就是、跟同学、去了趟恭王府……”我被抓了现形,决定坦白从宽。
“不是叮嘱了别出去吗?!”
“算了算了,回来就好。”本以为也会加入声讨大军的朱女士竟变成了友军,这俩人今天的双簧,是不是唱反了?
“知道了知道了,下不为例。”我用对老杨惯常的态度,嘻嘻哈哈的准备蒙混过关。
“出去连张条也不留,知道你妈跑出去找了你多久吗?!你妈院里院外、前前后后跑了个遍,又怕你跑到301那边去,围着医院兜了两圈找你!”
老杨的怒火依旧没消,不停的数落着我,倒是朱女士一直颇欣慰的表示“回来就好”,别的再没说什么。
我想起了朱女士每天出门都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甚至还觉得她有点草木皆兵、小题大做,可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再谨慎胆小的母亲也会化身英勇的战士,所向披靡、无所畏惧。
“妈……”我突然觉得,长了这么大的自己,挺不懂事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