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灶的火还在燃烧,将两人的身影长长的印在殿墙上。
“好聪明的女孩子!”高玄慨叹道。
“你输的不甘心?”李雪主问。
“心服口服。只可惜这样一个漂亮女子却跟了一个不成材的男人。”高玄觉得墨显忠即老又没用,她怎么会幸福?
陈雪主似乎猜到他的心思,“你动心了?”
高玄脸一红,嗫嚅起来,“哪……哪有!”
陈雪主命令道:“你转过来看着我!”
高玄依言转身,忽的右脸颊一片火烫,已被狠狠的扇了一巴掌。
他没有躲,也没有挡,更没有用手捂着,委委屈屈的问道:“娘,怎么了?”
话音未落,左脸颊又挨了一下子。
他顿时惊慌失措,暗自琢磨自己犯了什么大错,道:“娘,我就是对她有好感!”
陈雪主又连扇了几巴掌,盛怒之下呼呼急喘,忽的一口发黑的老血吐了出来。高玄又恸又急,抢过去将她抱住,喊道:“娘,你怎么了?是孩儿错了,以后不惹您生气了。”
将她扶靠在墙边,找来水给她喝。过了好一阵子她终于恢复过来,问道:“你……你不知道错在哪里?”
高玄跪在她身前,低声说:“娘,孩儿不该骗人。”其实他早就为此担心,只是心存着侥幸,没挨揍不愿主动交代。
“你是男人,对漂亮女孩子动心,娘怎会怪你?”陈雪主道:“河北墨家本就是双绝世家,方萍又是墨展颜的关门弟子,你斗不过她,娘更不会怪你。只是……只是娘教给你那么多本领,你怎么偏偏不学好,竟学会骗人?”
她越说越激动,愤怒又牵动内气,顿觉五内翻腾,又吐了一口血。
高玄又给她端来水,伤心得眼圈噙着泪水,道:“娘,孩儿真的知错了,以后再……”忽觉一凉,一碗水全被泼到脸上,一颗颗水珠自脸颊流到下颚,最后滴淌下来。
“娘告诫过你不要哭,永远都不要,男儿流血不流泪,哭是卑贱的表现。娘也教过你不要轻易许诺发誓,因为誓言比生命更重要。你有哪一样记住了?”
“我发誓,这句记住了,以后不哭,不轻易发誓。”
在敌人面前无赖,在娘亲面前撒娇,这是高玄经历无数次敌我斗争中总结出来的经验。陈雪主瞧着他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更觉怜惜,轻抚他的脸,道:“疼么?不是娘狠心……”
高玄不让她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急忙道:“不疼,娘疼我,怎么会打疼?”见陈雪主眼眶噙泪,又急忙转开话头,“娘,其实你教给我的本领,我用了不少呢!”
“说说你都用了什么?”她已平静下来。
见她有了精神,高玄心情好了起来,“比如说你让我雕木头,我没事就练习,现在雕工可好呢!我雕了捕快的令牌,骗了田登家的娃儿,刻了万顺当铺的印鉴,骗过了墨显忠……”
陈雪主深知高玄聪明伶俐,担心他误入歧途,便说道:“那可不是用来骗人的,你这么聪明,即已知道娘身怀武功,难道想不明白为什么让你雕木头?”
一想到武功,高玄苦水倒流,险些没淹死自己,哪里还想其他?低声埋怨道:“娘什么都教了,就是没教我武功,要是有武功,我也不用怕那个墨不宵。”
“胡说八道,他叫墨显忠,这可不能乱开玩笑。”陈雪主白了他一眼,“娘没教你武功,你都成了让人头疼的小骗子,要是教了你,你还不得杀人放火,无法无天啦?”
“才不会,我会成为人人敬仰的大侠。”高玄说得手舞足挥,脑中却想着那让人念念不忘的娘娘公子,就好像已身怀绝世武功、处于巅峰的大高手。
“你说我没教你武功,可真冤枉娘了。”陈雪主说。
“有么?”高玄怔住,他虽不解,但知道她的话绝不会假!
陈雪主将他拉坐在自己身边,柔声道:“我只是没告诉你那是武功罢了。我让你雕刻木头,是训练你手指的灵活,这可是接发暗器、使用轻短兵器的基本功;我让你用双手把红绿豆子快速挑出来,是训练你手眼心相互配合,双手同时动作,才能用好双手武器;我让你潜水抓鱼、爬树捉鸟、上山采药,你的身法、步法、腿法、呼吸的能量早不知提高了多少。我教你们那些奇怪的动作,那可是我将天下第一等的无极功法编排成各种姿势,是以你们在游戏、睡觉时都在不知不觉的习练。这些有哪一样不是武功?”
高玄的兴奋只是一闪,继而悻悻然,“不能打架的武功又有什么用。”
“习武可不只为了打架。”陈雪主开导道:“老百姓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士兵习武是为了战场杀敌,江湖人习武是为了伸张正义,将军习武则是为了保家卫国。以你现在的根基,只要有高手稍加指点,不出一个月,墨显忠绝不是你对手。”
前面那些话高玄听得并不走心,但“打败墨显忠”却让他兴奋,高声道:“娘不就是高手么?娘你教我!”
“娘算什么高手,没生病之前也算不上一流,现在,咳咳……”
高玄又为她按摩后背,道:“都是我不好,把娘气着了!”
“跟你没关系。我这肺病十多年了,好不了的。刚才我见你有危险,情急之下用尽全力方使出飞枪,牵动内气,所以才会咳血。”
高玄想到竟因自己胡作非为让她沉珂复发,顿觉羞愧,问道:“娘怎会突然出现救了我?”
这话要从在开封时说起。陈雪主办完事回到家中,见到高玄留下的字条便追索南下,八天才就已赶到宣城,找到他们兄妹居住的农户院子。见院落齐整,井井有条,大觉欣慰。琢磨不如暗中瞧瞧,看他们长进了没有。她先去了三和书院,书院刘院长对义、枫、岚三子青眼有加,出自真心的大加赞赏了一番。
之后她又去了万顺当铺,一见那掌柜朱启就知道他不仅有武功,而且不弱,再查才知当铺老板万震山背景复杂深厚,不免为高玄担心起来。白天时见到高玄在看方萍“卖身”,于是一直跟随,高玄所做每一件事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方萍说了你三个漏洞,其实形格势禁,这三个漏洞在所难免,也是不得已而冒险为之。”陈雪主道,“但你有一个疏忽,却是致命的。”
高玄一下子有些懵了,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
“方萍用移花接木的办法甩开田娃,这本是妙计,但如果茶棚老丈的孙女当天没在茶棚,或者她不愿与方萍换衣服呢?方萍如此谨慎,怎能想不到这些?”
高玄变色道:“这……难道茶棚老板是方萍的人?”
陈雪主点头微笑,“聪明,那茶棚老板是墨家的老家人。”
“他负责接应和掩护方萍?但这只是猜测……”高玄有些不确定。
陈雪主道:“我跟随你们经过茶棚时也没发现这一点。你在庙门外窥视,我则上了庙顶偷听。你记得茶棚老板是哪里的口音?”
高玄略一思忖,豁然道:“河北,方萍和墨显忠都是河北口音。”
“正是如此。这两点加在一起我起了疑心。于是返回茶棚查探,途中正巧碰到茶棚老板那孙女,你猜她要到哪里,做什么?”
“这祖孙俩看到我也进了树林,一定是给方萍和墨显忠通风报信,但那老者应该听到我和田娃说话,怎么不直接告诉方萍?”高玄摇头苦笑。
“茶棚老板那孙女才十二岁,经不住我吓唬,都说了。那老者确实听到一些你们谈话,但一来忙于接客听的不全,二来也没放在心上,三来他们已在树林入口布了疑阵,怎么也想不到你能那么快就破解开来。所以直至你进入树林好久都没有出来,那老家人才发觉不妙,便派孙女前来报信,结果被我逮个正着。我点了她的穴道便又返回这里了。”
一件事竟有三错一疏,高玄不免有些懊丧,长长舒了口气,叹道:“一步走错,满盘皆落索。娘,看来孩儿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你若妄自菲薄,就是说娘教的不好!”
高玄怕她责怪,嬉笑讨好道:“娘,我若学到你十之一二,也不会连续输给无肠公子和方萍了。”
听到无肠公子这名字,陈雪主病容更失色,惊呼道:“无……无肠公子?”
高玄顿知失语,道:“娘,那都是开封的事儿,早过去了。”
他正说着,忽见陈雪主一直素手已摸到自己怀中,那无肠公子的雕像已被拿了出去,急欲辩解,道:“娘……”
陈雪主狠狠地打断道:“这雕像是谁?难道……”
“哦……嗯……”高玄支支吾吾,不知道该不该说。他确实没这方面胆子,因为他怀疑无肠公子根本就是个女子,而且是绝顶漂亮的女子。
陈雪主面色和缓下来,叹了口气,将雕像还给高玄,道:“算了,既然你已答应人家不说,娘不会逼问的,只不过以后再若见到他,最好离得远远的。”
“娘也知道这个人?”提到无肠公子,高玄自然更来劲儿,又问:“他在江湖上很有名么?”
“没见过。”陈雪主道:“这个人声名鹊起也就在这三四年,听说他只有十七八岁,心狠手辣,武艺高强,而且非正非邪,黑白两道、朝廷武林无所不沾,身份背景十分复杂,绝对是个狠角色。”
高玄听得不是滋味,怅然道:“娘,孩儿今年已经十四了!”
陈雪主咂嘴浅笑道:“羡慕人家了?年轻人有追求、有目标是对的,但你也用不着羡慕他,各有际遇罢了。其实以你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智慧,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个。”
“娘亲谬赞了。”高玄心中自赏,但面对陈雪主,他嘴上只能虚伪自谦。
所谓知子莫若母,陈雪主哪能不知儿子的这点小心思?笑道:“还来假谦虚,你胆大包天,那边招惹无肠公子,这边招惹墨家方萍,还有什么你不敢干的?”
提到墨家,高玄想起之前曾亲手捉到墨家大弟子慕连茹,只是不敢说出,憋的相当难受,继而诡秘一笑,道:“有啊!”
“咦?”陈雪主斜瞥着他,“还有我儿子不敢干的?说来听听!”
“我不敢问娘,我……我爹是谁!”
他虽知陈雪主不是他亲娘,但这是万万不能说的,是以只问谁是他父亲。
自他懂事,这个问题已经问过数次,她总是以“不该问的别问”“不能说的我也不会说”等套话来搪塞。但她曾评价过:“总之你爹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人人敬仰的江湖豪杰,是天下第一等的非凡英雄。”
高玄听到这话,总是觉得难受,他知道这段评价的背后,定然有一个催人泪下、轰轰烈烈的故事。自古英雄无好死,韩信、晁错、岳飞,哪一个得了善终?然而当他最终知道自己身世时,更多的是震惊。
陈雪主听他发问,笑容立刻僵住,沉默良久方正色道:“玄儿,这本是你的权利。也许……也许也该告诉你啦!你还有六岁之前的记忆么?”
高玄皱着眉头道:“好像有一个大叔背着我与别人打架,刀光剑影的,到处都是死尸,其他什么也不记得。娘,我……我是不是失忆了?”
“你没有失忆,而是……而是你六岁之前根本就是个痴儿!”
“傻……傻子?”高玄尖叫出来,他觉得自己很聪明的啊!这话若不是出自娘亲之口,他是一万个不信。
陈雪主仔细端详他脸孔,好像第一次相识,又好像从来都不认识,点点头:“那时……那时你总是痴痴呆呆的,六岁之前还没哭过。那时候你连数都不会数,书更记不住,无论我费尽多少心思,你除了吃饭睡觉玩耍什么都学不会,做事儿更是乱七八糟。
“那天是一月二十七日,我出去办事,让你在家照顾弟妹,等我回来时你却在地上玩雪球,弟妹们没吃的,就去啃地里的雪片野草。我又气又急,就打了你一巴掌,你负气跑了。”说着去抚摸高玄的脸,“我没少打你,你也总跑,但吃饭时总能回来,所以我也没太在意。哪想那次,到了半夜你还没回来,我这才着急出去找,但……但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在一处小崖下找到了你!”
“我……跳崖自杀?”高玄再次惊呼出来!
陈雪主笑了,摇头道:“应该不是,我想你是迷路摔下去的。找到时你已奄奄一息,我将你救活,你睁眼看到我竟哭了出来,那可是你生平第一次哭,也是唯一的一次。从此后你就……你就……”
她仔细端详高玄,再也说不下去了,眼神中闪着的全是迷茫。
“我就怎么了?”高玄急问,“不会是更傻了吧!?”
“那怎么可能?”陈雪主笑着说,“你变得聪明了,聪明无比,就是现在的你!”
高玄呆了,许久后魂魄方又附体,“这……这太过匪夷所思了些。”
“我也不清楚。只听说有人摔傻的,你却摔聪明了。”
“一月二十七日。”高玄道,“这日子有什么特别?您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陈雪主目光变得浑浊,竟有两颗泪珠儿滴落,自语道:“一月二十七日,一月二十七日……”
高玄见她难过,说:“娘,我不问就是了,你别难过。”
“一月二十七日是我义父的忌日!我义父是……是岳飞。那个你记忆中背着你的大汉名叫李奇,是我的丈夫。我真的姓陈,双名雪主,你姓杨,单名一个玄字,你的父亲是当年在洞庭湖和钟相一起造反的大圣天王杨幺……”
高玄叫道:“杨幺是我父亲?我叫杨玄……杨……”
“杨玄”二字出口,他突觉一股血液冲撞进脑部血管,直冲得头痛欲裂,随着心脏的跳动,一次过后又来一次,这种敲击方式像极了神经性头痛。
他嘶吼着,双手拼命抓着头发,疼痛似乎已传遍全身,终于一动不动,晕了过去。
“玄儿,你怎么了?别吓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