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玄撂下茶钱,装作着急快拉裤兜的样子,一溜飞奔小树林。等到了林边一瞧顿时傻了眼——林边数丈之内的草地被踩踏得乱七八糟,这还如何寻迹追踪?
这风紧的扯活果然高人一等,眼下这场面根本就是个废了的残局——等猎人勘察完找到新足迹,黄鼠狼可能都跑的没有骚味了。
但这世上就有那么一种人,不论碰到多厉害的对手,都能憋出足够的能量。
恰好高玄就是这种人。
他顾不得唉声叹气,闭起眼睛回想之前发生的每一个片段——突然一样细节跃入脑海:沙思甜走入树林时,她头顶正上方有两个的黑点儿,像眼睛一样,那是什么?
啊……
高玄一颗心快提到了嗓子眼,快步退出树林向树顶瞧去,果然的……在他右前方一棵树上,有几根枯枝搭在枝丫间。
别小看这几根枯枝,这可是一个刚刚筹建的喜鹊窝,虽然两只喜鹊的手工有待提高,但也能看出建筑主体的模样来!脑中那两个黑点儿便是喜鹊,当时正叼着枯枝磊窝窝筑爱巢。
这样钻牛角尖似的洞察力足够高玄臭屁一阵子的,但眼下他哪有时间孤“芳”自赏啊!飞奔到那棵树下,目光扫处,立时找到了新足迹。
一阵风儿似的狂癫,也不知踩着足印追出多远,林间出现一条羊肠小道,再向前深入,在林间露出房檐来——一座土地庙若隐若现。
对手狡猾,你就该更谨慎。他丝毫不敢大意,将外衣拨下呼呼的使劲儿抖,又将全身扑棱几遍,以防从林中带出什么特殊物事惹人怀疑。当然,那块半成品的捕快木牌也结束了使命——被摔进草坑里。
确定万无一失,他才稳稳走向那座小庙。
庙门欠着一条缝隙。
“请问有人在么?”他轻轻敲门,片刻后又问了一句,门缓缓开大了些,一个美貌女子袅袅娜娜立在眼前,正是沙思甜。
高玄略作惊讶,只因他要装作“没想到有女人”的样子,道:“啊……打扰姑娘了,在下路过此地,有些累了,来歇歇脚儿,不知……”
沙思甜满面愁容,微一欠身,“公子进来吧!”
她这愁容当然也是诈骗的前奏,骗子都是戏子啊!她引着高玄进入庙内,殿中一个用石块堆砌的灶台燃烧着,铁锅咕嘟嘟冒着热气,飘来一阵阵鸡肉的香味儿。
灰突突的神龛下,一名中年男子躺在一片乱草上。他衣衫不整,双目微闭,似处于半睡半醒状态,给人一种病的很重的赶脚儿。
“这土地庙荒废了,公子请随意。”沙思甜这名字至少有一个字儿对了两次——她长相很甜美,声音似也带着甜味。
高玄咀嚼着她的声音,道谢后,便瞧着那男子问:“这位大哥是不是生病了?”
土地庙是公产,多是乡民自发建的,他们因各种原因不再打理,时间久了自然成了废庙。既然是废庙,那先入便该为主。所以进了人家的门,总不能对主人漠不关心吧!况且这也是他打开局面的节奏。
“这是家兄。”沙思甜说着,眼泪也吧嗒吧嗒落了下来“我兄妹二人欲去杭州投亲,不想哥哥途中病倒,又……又没钱看病,只能……只能……”
这眼泪可真不假,套路深、戏份足啊!高玄琢磨:我只不过“路过此地”,他们也要撸上一把,看来真是要跑路了。
那躺在乱草上的男子听到说话,张大沉重的眼皮,挣扎欲起,口中喃喃道:“这位是……”
沙思甜急忙将他扶靠在神案边,道:“也是赶路的朋友。”
那男子又打了高玄一眼,声音沉重得几乎贴了地皮儿:“兄弟想必赶路饥饿劳累,舍妹正好套了只山鸡,你也吃一些吧!”
“大哥太过客气。”高玄拱拱手,“歇歇脚就走。兄弟年少时出入杏林,略懂医术,不知可否为大哥瞧瞧?”
沙思甜抹着泪花儿,惊喜道:“如此甚好,若能救得家兄,公子恩深似海,贱妾愿为奴为婢,终生伺候。”
终生?伺候??这话好熟悉,上坟烧棒子,忽悠鬼吧!高玄心下清楚,当即望闻切问一顿操作,看上去像个经验老道的郎中。
“心口疼,没力气,有时还恶心,吃不下饭……”那男子陈述病况。
“从脉象看并无大病,但大哥舌苔白厚干燥,口吐异味,想是连日风餐露宿,吃了不洁不熟之物导致脾胃阴虚,又长久不得调理,是以病况愈重。之所以觉得心口痛,只因心与胃虽分属胸腹两地,但仅有一肌相隔,同受经脉控制,又都以疼痛为症,所以很难区分。”
经高玄诊断,这男子确有胃病,他用胎教式的言语将病理说清,“兄妹”二人听得明明白白,哪儿能不信?
“不知这病好治么?”沙思甜焦忧的问。
“病况虽重,却不是什么大病,几副调理脾胃阴虚的药在辅以食疗,很快便可痊愈。”高玄安慰以及叮嘱道,“只是应多食清淡,注意休息。”
“这药……药贵不贵?”沙思甜面色哀苦,似乎在说囊中羞涩啊,给点吧!
高玄略一思忖,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道:“我身上也没带更多,这锭银子给大哥抓药吧!”
“恩公为在下诊病,已是感激不尽,又……又怎敢要恩公的银子?”那男子立刻推辞。
高玄将银子送到沙思甜面前,她玉臂一展,急忙攥着他的手,对手戏由此开始了:
“贱妾感激,银子万不能收。”
“江湖救急,姑娘何必客气?”
“无功不受禄,岂敢随便要公子的银子!”
“还是给大哥看病要紧!”
“萍水相逢,愚妹无法还报!”
……
这二位优秀的表演者都是下戏毕业的高材生,一个表演的是扶危济困的偶遇客,一个表演的是温柔腼腆的苦西施,因一锭银子而发生了摩擦。偶遇客非要给,苦西施非不要,几推几拒,最终苦西施不敌偶遇客,败下阵来,道:“贱妾多谢公子。不知公子宝居何处,待家兄病好,愚兄妹必登门拜谢。”
“就是,我们也是知恩图报之人。”那男子也急忙表态。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况且出门在外,谁还没点儿难处?还请不要挂怀。”高玄向庙外望了望,装作急于赶路,又说:“天色不早,在下也休息好了,明日到宣州还有要事办。二位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沙思甜依依不舍,道:“公子也保重,只是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同是天涯沦落人,区区贱名又何足挂齿。二位,这就别过,后会有期!”
沙思甜紧随出门,口中念叨着感谢的话,礼貌送别,实是监看高玄是否真走了。见他身影消失在小路上,她嘴角牵动,返回庙内,托着几块碎银子说:“手到擒来。”又似乎稍觉乏味,一噘嘴,“看他穿着谈吐,还以为是头肥羊。”
原来,她和高玄表演对手戏时,已将高玄袖中物事顺了出来。
“还是师妹高明,咱们以此为乐,舒活筋骨就好,管他银子多少。哈……你手里那张纸是什么?”
“也是那小子袖子里的。”沙思甜回答时,展开那纸一瞧,眼睛登时大了一倍,嗓门也提高了一倍,“原来这小子还真不破落,你看!”
中年男子接过瞧瞧,立时裂开了嘴,道:“没想到打小鸟还勾出个金凤凰!”
这张纸正是高玄返回万顺当铺填好的当票。一千两官票当出一百两现银,当期一年,五日后到期,上面还有万顺当铺的印鉴。
“这张当票是真的么?”沙思甜吃不准。
“万顺当铺是宣州最大的当铺,他的票我见过,和这个一模一样,错不了的……这小子想必正是为这张当票而来。”
“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又有些说不清楚。”
“师妹也不必太过小心。即便这张票是假的,顶多拿不出官票,还能怎地?况且我看这小子做人实诚,不像晃点。我这几天确实感觉食欲不佳,总累得慌,还以为着了风寒,现在看来当真是胃病。”这男子粗枝大叶,头脑简单,哪想竟推涛作浪,帮了高玄一把!
“这点不用质疑,没个几年功夫,医术哪儿能如此高明?但……”沙思甜还是有些迟疑。
那男子笑呵呵道:“那还想什么,咱们整天骗人,想是疑心生暗鬼,看谁都像骗子。”
“也是哦,那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把官票赎回来。”
“你已经进过城了,这次我去吧!”这男子显然对师妹真心关爱!
“你放心,我一个女子办事方便些。”
那男子想了想,道:“那好吧,我收拾收拾,你回来咱们连夜撤。”
他来到神龛前拨拉开乱草,在地上抠起几块青砖,从暗格中取出两个包裹,一个沉甸甸的哗啦啦响,里面都是金银珠宝,另一个轻包裹则只是几套换洗衣衫。他拿出一百两成色好的银子麻利地打成小包裹。
那边,沙思甜毫不顾忌有男子在场,换了套衣裳,接过银包走出庙门。她却万料不到换衣服时,庙外正有一双眉眼,贼鼠样儿的盯着。
男子简单收拾了一下,盛了一碗鸡肉往嘴里塞,忽听庙外传来脚步声。他有些着惊,急忙搁下碗筷,将包裹藏回暗格,盖好青砖覆上草,靠着神案坐下。
“大哥,是我。”
高玄又回来了,表演真正开始。
一方面他骗田娃回去报案,将田沁的丑事儿公布出来,其父田登身为郡守,儿子如此荒唐,他老脸还往哪儿搁啊!一顿大嘴巴子少不了的,搞不好小号面壁半年!
另一方面他要黑吃黑,骗走沙思甜他们从别人手中骗来的财宝。他离开土地庙,转弯后又穿过小林回来了。殿内发生的一切他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想知道的只是藏匿财宝的黑坑,看到沙思甜换衣裳确实只是意外。但,有便宜不看王八蛋!只是当时他心里着实毛的紧!
话说回来,这男子见是高玄,相当惊讶,道:“兄弟怎么回来了?”
“哎呀,怨我怨我,大哥这胃病只可喝鸡汤,最忌吃鸡肉。”高玄瞧着碗里的剩肉,叹息着说。
“胃病不能吃鸡肉么?”这男子心里咂摸,你咋不早告诉我啊!
“所谓隔行如隔山,大哥不懂也不奇怪。”高玄又一本正经坐起了堂,“鸡肉可谓济世良药,《扁鹊内经》中说鸡肉‘温中益气、补精填髓、益五脏、补虚损’。大哥这病引起食欲不旺,身体虚弱,正可喝鸡汤滋补强身。但内经中也记载,鸡肉经过蒸煮不易消化,反而会使病情加重。”
他一脸真诚,这满嘴的胡诌又引经据典,那男子被虎的一愣一愣,道:“兄弟对在下的病如此关心,在下感激不尽。舍妹已进城求药,你们没碰到么?”
这时高玄已将那碗剩鸡肉倒回锅里,正盛着鸡汤,听到这话,警觉道:“碰到了,令妹换了身衣裳,虽不如之前那套清丽脱俗,但更显华丽!”为增加可信度,他继续胡诌,“我当时还问她你是否吃了鸡肉,便快速赶来告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大哥,该喝鸡汤了。”说着将碗端到他面前。
那男子十分感激,端过碗来几口喝了个精光,一抹嘴巴……忽觉双眼罩霜,一阵眩晕。
“咦?啊!”他立时醒悟过来,暗叫不好,正欲起身扑向高玄——夺目一瞧,他已站在门口,离他至少有两丈的距离。
“鸡汤味道如何?”高玄面上自然带着胜利者拉风的微笑,“没关系的,睡一觉就好了。”
“砰……砰……”那男子使劲儿用脑袋向后撞击神案,试图保持清醒。那神案本就陈旧,此时被他撞的直晃。
高玄故作冷笑,“这法子也就你想的出来。我看你也别固执了,自讨苦吃又是何必?”
“我当你是朋友,你却向我下药。”那男子也是笑,只是显得有些萧飒。
高玄双眉一轩,“你身上的毒药恐怕比我还多吧!”
“别得意,你还没赢。你也算是个高明的骗子,也可能是个不错的郎中,却丝毫不会武功。我虽不能走动,但你若敢靠近,我也能像捏死小鸡子似的捏死你!”
这话绝对不假。他若走动,一则会加速血行,二则又不能运功逼毒,很快便会毒发。但若高玄靠近,他奋力一搏,高玄仅有的缚鸡之力,哪儿能是他对手?
“什么叫也算?我根本就是绝顶高明的骗子。”此时他也不忘先吹一下,然后故作凶恶,威吓道:“我只为求财,你若把老子惹毛了,老子杀了你!”
那男子比他面目还狰狞:“难道现在你不会杀我?”
“你只有这一次活命机会,我给你的,不用感激。”
“嗙……嗙……”那男子将神案撞的更响了,嘿嘿冷笑,“未必,你信不信我能挺到她回来?”
“她”指的自然是沙思甜。
那一声声撞击,好似一锤锤都撞在高玄身上,使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
他从没杀过人,不愿杀人,更加没那胆子。
他客串骗子,自认为骗的都是该骗的人,甚至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所以他并不觉得骗子有多可恨。而这“兄妹”也是骗子,高玄甚至对他们有了相惜之心。
他不相信这男子能挺到沙思甜回来,但若真的撞死了、撞苶了、脑壳撞裂了,是不是等于自己杀了人?
骗子也有尊严。骗子被骗,比杀了他更难受,尤其是那些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的骗子——偏偏骗子几乎都是这种人。这男子正在用生命捍卫尊严。
高玄终于有些胆儿突了,但半途而废不是他的个性,而若继续对峙下去,那不可预知的后果似乎更加糟糕。
……
“你等到我回来了。”
就在高玄摇摆不定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那甜腻的声音。
高玄像被蝎子蛰了一般难受,而那男子则哈哈的咆哮两声,终于耷拉下脑袋,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