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伯等忙跑去巫观后面,却见叔钦好端端坐在原地,一切如常。
“弟弟……?”冯夷试探叫道。
却没有回应。冯夷急待上前,被黄伯摆手拦住,示意“不要作声”。黄伯神情严肃,轻手轻脚绕到叔钦面前,眉头微蹙。叔钦闭紧双目,两行清泪在脸上流淌,似有无尽悲伤。身体坚如磐石,面部却抽搐起来,仿佛投石搅扰静夜池塘。抽搐越来越猛,渐渐五官扭结,抖成一片,身子也跟着摇晃起来,嘴里“嘶嘶”鸣叫,不似人声。
小羿看得惊奇,刚要询问,忽听一声尖叫,吓得腿软,“咕咚”坐倒在地。叔钦跳起,头颈高引,一声尖叫过后又是一声!叫声凄厉,寒入骨缝。小羿不敢再待下去,连滚带爬,捂着耳朵和逄蒙逃向远方。
“师父!”冯夷大骇,不敢近前,只得紧紧牵住黄伯袖口。
黄伯顾不得理他,定睛望向叔钦。叔钦边连声尖叫,边手舞足蹈,仿佛负隅顽抗的困兽,犹作垂死挣扎。
“师父……”冯夷正欲再求,忽闻黄伯喉头发出“咔”的一声。几乎就在同时,尖叫声戛然而止,叔钦双目紧闭,转向黄伯,脖颈僵直,骨节错动之声清脆响亮。黄伯甩开冯夷,缓缓横向跨步。叔钦目不能视,身体却亦步亦趋,随黄伯转动,沉肩缩项,面目狰狞。
“咔!”喉音再度响起。叔钦仿佛得到号令,长啸暴起,揉身蹿上!黄伯却不接招,轻巧转身,右手大袖挥挥,阻住叔钦去路。喊声“着”,左臂疾出,先抓再按。只听“啊”一声叫,叔钦摔倒在地。
“弟弟!”冯夷抢上抱住,只见叔钦牙关打颤,面色惨白,但狰狞戾气已然不见,“弟弟?”
黄伯气定神闲:“好了,不用叫。稍等片刻,自会清醒。”
冯夷不放心,仍紧紧抱住叔钦,直到感觉身体渐渐松弛,才松口气。又等须臾,叔钦长叹三声,睁开眼睛。
“弟弟!你醒了?”冯夷大喜。
叔钦眼珠转动,微微张口。
“他刚醒,心神动荡,三魂六魄尚未归位,且须休养片刻。”黄伯道,安稳坐下,挥手把小羿、逄蒙召到身边,“小子们听好,练功之人千万不要勉强,否则难免殃及自身。须知,五行之术博大精深,但万变不离其宗,就是‘心物相通,交感相怜’。此节既牵扯到一个‘心’字,便生出诸多凶险,初学者最易为外物分心,走火入魔,此节凶险,如不得正法破解,轻则终生难以进取,重则神智错乱,甚至有性命之虞。切记切记!”
这时叔钦已然清醒,听见黄伯训诫,挣扎起身道:“谢师父救命之恩!”
黄伯笑呵呵:“好说,好说。也是为师考虑不周,没有及早说明。不过你小子初次修练心法便走火入魔,实属罕见,虽是自己不小心,也说明天资不凡,有可造之材!”
“真的?”冯夷听闻弟弟有天赋,立时转忧为喜。
黄伯又道:“你方才定在‘抱内守心’一节出了岔子。所谓‘守心’,便是内心空明,杂念无染。你是否在内心将空未空之际想到什么,致使神智错乱?”
“这……”叔钦面露难色,沉吟片刻方答,“弟子想到前几日被困洞底,饥寒交迫、性命堪忧。弟子明知不该想这些乱七八糟之事,却忍不住,心下焦急,愈发难以抑制。五内如遭火焚,周身反而一阵冷似一阵,想睁眼却睁不开。后来的事,弟子就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黄伯说着,目光严厉向小羿张望。小羿吓得急忙缩头,躲到逄蒙身后。
经此折腾,谁都无心继续修行。黄伯见四岳留下的獐子肉已吃得白骨尽现,取出几枚干饼,分与众人。练功辛苦,小羿等早饿得前胸贴后背,顾不得许多,张口便咬。
“别……”黄伯阻拦不及。
“哎呦!哎呦!”一口咬下,接连叫嚷。敢情那饼子坚硬异常,如同啃在石头上。
小羿捂腮,苦着脸问:“伯伯,你平日就吃这东西啊?”
黄伯拎起枚饼子,掂量几下,二话不说扔进嘴里。“嘎吱嘎吱”开碑裂石,听得人牙齿都疼。
“这是老伯我秘制的‘千锤百炼饼’,扎扎实实,吃一枚能顶一天!你们牙口弱,便用石头敲碎,分作小块,泡水吃吧。”
四人叫苦不迭,按指示提水过来,将饼子浸没。那饼子真不负“千锤百炼”之名,半日方泡软,好不急人!说是泡软,其实依旧坚韧,咬得腮帮生疼,吃得筋疲力竭。好在确如黄伯所言,吃半枚便饱了,遂将剩下半枚收入怀中,捂着脸被黄伯撵去睡觉。
第二天清晨,黄伯连声催促“分头收拾东西”。其实都是苦孩子,没什么好带。冯夷、叔钦去村人屋舍选几件身量差不多的衣服,小羿和逄蒙各回各家。推开门,见房舍依旧,物是人非,灶台锅里加满水,已冻得结结实实——不知遇难前本拟做什么吃食。小羿边收拾,边黯然神伤,心道:“亲父、亲母,我虽没有四岳哥的本事,但若遇到大恶人,必竭力报仇雪恨!”
天气好得出奇,旭日初升,照见银装素裹,枝头鸟雀欢唱,翅膀扑扇处,雪沫“哗啦哗啦”掉落不断,覆在黄伯头上,仿佛陡然老了十岁。
“师父,我们去哪里啊?”逄蒙问。
“不知道。为师是游巫,自然游走四方,走到哪算哪喽……遇妖除妖,遇鬼除鬼,定教你们大开眼界!”
“师父,世上真有妖魔鬼怪?”
“当然有!不过妖是妖兽,鬼却是堕入鬼道的大活人。”
小羿奇道:“妖兽?”
叔钦也问:“鬼道是什么?”
黄伯一一作答:“妖兽这东西,原先鲜有听闻,近几年却肆虐开来。鸣响多如小儿啼哭,引行人过去查看,伺机吞食!老伯前几日在山那边除过一头,如雕而有角,双目血红,甚是可怖……你等小娃娃独自在山间行走,若听闻婴声,切莫好奇——赶紧撒腿跑远!至于鬼道么,来历为师也不清楚,只听前辈们讲,原是我神道中之人,后来修行不慎,被邪念侵蚀,倒行逆施,行为残忍,加之来无影去无踪,如鬼如魅,又喜暗箭伤人,故被称为‘鬼道’……”
“我知道了。”逄蒙道,“前几年亲父赶羊群上山,头羊去时好好的,回来就病了,草也不吃、水也不喝,后来活活饿死——亲母就说是着了鬼道!”
黄伯哈哈大笑:“娃娃异想天开!鬼道之徒,平日是见不到的。他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为大害,怎可能只伤头羊!”
小羿急问:“师父,你说害我父母村人的元凶……”
“这……为师倒也怀疑过。但举手间屠尽四五百条性命,此等修为别说鬼道,就算在神道,也鲜有耳闻!十年前,鬼道统领计蒙气焰嚣张,被我天帝烧死于光山之巅。他在世时曾一息连斩九十九壮士,但自己也筋力耗散,若非手下救助,早被群雄乱刃砍死。况且,光山之后,鬼道实力大减,其徒虽嗜血残忍,却不会轻易现身。屠村太过张扬,平白招人眼目,于我神道又无损害,说不通啊……”
小羿默然点头,心下缺缺。
师徒言谈投契,渐渐爬上小丘,道路随之转向。小羿瞥见身后,自幼生长的村庄在皑皑白雪下一片安详,仿佛儿时睡前,亲母唱起的歌谣……想到降生以来,从未走出山谷,今后却要随黄伯游荡四方,不禁又是惆怅,又是兴奋。
少焉,道路上扬,树干高大,耸立笔挺,枝桠旁斜,蛛网般密集。间或可见低矮小木,细弱纤瘦,不知能否长成。越向林深处,山路越发陡峭。枯松倒挂倚绝壁,小羿再顾不得看景,踩在滑溜溜雪地上,胆战心惊。黄伯健步如飞,当先挥舞袍袖,扫除积雪。饶是如此,众人仍跟得十分吃力,气喘如牛。
“师父,休息一会儿吧!”
“不行,这样下去,天黑都翻不过山!”
“师父,真走不动了!”
“你们这群娃娃,忒不成器!想追随为师,哪能怕苦怕累?从今往后,每日远行,算作修行一部分!”
小羿叫苦不迭。
好容易走到平地,黄伯见众人都累得虚脱,终于大发慈悲:“歇息片刻……”
“噗!”话音刚落,众人齐刷刷瘫软,倒把黄伯吓了一跳。
逄蒙喘息半晌:“师……师父,你天天……走这么远啊?”
“这算什么?若无你拖累,为师都到前面村中,吃供奉去了!”
“师父,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妖魔鬼怪好除,教你到处吃村民供奉?”
“老伯我还管治病救人……”
小羿心念一动,便问:“原先看师父为人治病,求神告鬼,用法术多于草药。前日给冯夷哥哥医治,怎全用起草药来了?”
“这个嘛……原先用的也是草药!算起来也是老伯家学,七世流传……”
“那法术呢?”小羿和逄蒙齐声追问。
“法术……法术……嗐,你们几个孩子忒也烦人!法术哪能治病,都是骗人的!只是我若不用法术充充门面,和行脚医有何区别……”黄伯心虚,越说声越低。
“那……那去年大旱蝗灾,师父作法驱虫求雨,又当如何?”小羿不依不饶。
“蝗灾真是我作法驱散——飞沙走石之术,你见过的!至于那雨么……确实运气不错。”
小羿险些昏厥:“师父,敢情你是个江湖骗子啊!”
黄伯正声道:“可不敢乱说!为师一身修为,遇难解难,遇恶除恶,何骗之有?再说,天下邑巫、游巫,个个如此!你没见过邻村邑巫,技艺稀松平常。有一年听说为师本领超群,特地赶来较量,被我老人家打得屁滚尿流。可见我黄伯也是身有宝器,实至名归……等等!”正说得热闹,忽然双臂悬空,面色骤紧,身体纹丝不动。
小羿探问:“师父?”
黄伯急道:“噤声!”
冯夷、叔钦两兄弟也抬起头来。众人侧耳倾听,此时风雪全无,林中寂静,就连枝头雪沫掉落之声都清晰可辨。小羿竖耳半晌,异动皆无。于是松弛下来,方要开口,却见黄伯猛跳起来。
“何人在此?出来!”
万籁俱寂。黄伯又喝问一句,依旧未闻回应。
“师父,你听错了吧?”小羿起身,忽觉劲风迎面袭来!黄伯袍袖猛挥,将他重重按倒。小羿摔得七荤八素,险些昏死。正要叫苦,抬眼观望,立时大惊失色,完全忘了疼痛。
众人休息的平台在半山腰,左侧山崖,右侧峭壁,上下原本都是山路,然而此刻却双双不见,变作两道冰封雪阻的裂谷。两侧裂谷上,各有三位白衣人,竟似凭虚御风,端立半空,纯素斗篷迎风起,像六只羽翼张满、蓄势待发的雪鸮。
“真不禁念叨。我正跟徒儿们聊起鬼道,鬼道之徒便在此装神弄鬼!”黄伯声色俱厉。
白衣人中一人跨步而上,并不答话,只向身边松树左手轻弹。细枝掉落,那人身形不晃,手臂竟似暴长,将松枝捏在半空,收回面前,松枝纹丝不动,就连枝上雪沫也未掉落半片。
“好俊的身手!”黄伯赞道,暗自凝神静气,准备接招。
白衣人自顾自玩赏手中松枝。小羿紧张得气若游丝,目不转睛替师父观望。许久静默,忽然眼前星光迸射,白衣人左臂疾探,松枝抖动,松针四散飞起,箭一般向黄伯袭来!黄伯冷笑,单臂轻振,松针便似撞在墙上,回旋坠落。黄伯借势纵身向前,双掌成爪,抓向白衣人。白衣人未料黄伯身法如此迅捷,大惊失色,再要躲避已然迟了,眼睁睁看黄伯迎面袭来,“啊呦”叫喊,惶惶失措。左右两名同伴见状,忙跃起抢上,各擎松枝,向黄伯点击!针叶原本纷张,此刻根根前刺,变作两件兵器。黄伯身形款摆,避其锋芒,劈手从怀里抓出一把碎石,仰天挥洒,三人不禁昂首观望。
黄伯哈哈大笑:“看哪呢!”
“啊!啊!”三人连声惊叫,手中松枝尽数被黄伯折断!与此同时,飞在半空的碎石竟似活了,劈头盖脸向敌人射去,尖啸凄厉。
“哎呀!”身后惊呼。
黄伯转头,却见另外三位白衣人已向孩童扑去。其中有位手臂高举,砍至冯夷头顶。冯夷吓得脸色煞白,动惮不得。叔钦见哥哥受袭,正拟奔救,冷不防身边寒光大炽,一道冰锥借松枝飞刺而来!
黄伯暗叫“糟糕”,骂自己粗心,边抽身退步,边挥动双掌将面前三人逼开。飞到半空的碎石失去指引,流星般纷纷落下,雪中顷刻密密麻麻,孔洞无数。白衣人惊魂未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说不出话来。
另一侧,手掌立时就要劈到冯夷头上,如此凌厉,冯夷定会毙命。赶去相救已然不及,黄伯动念极快,忽然硬生生站住,双手成掌,凭空推出。只见冯夷与白衣人之间的积雪陡然炸裂,下面碎石泥土泉涌腾空,倏忽成土墙。白衣人身法虽快,依旧躲避不及,泥土自下方袭来,双目尽迷,“哇呀”叫着摔落在地。泥土高悬,堪巧射向叔钦的冰锥刺到,便似受到牵引,齐刷刷落向冰锥。转瞬将冰锥被裹成个大土球,“噗通”掉落,摔得四分五裂。掌控冰锥的白衣人大骇,连忙止步,进退两难。最后那名白衣人收不及脚,直直撞上,两人滚到一处。
“师兄,快起来,你压死我了!”身下那人叫苦不迭。
“胡说!师兄才有多沉,怎么压得死你!”
“压得死压不死,师兄你先下来再说……”
“要下来也成,不过你得先说师兄不沉!”
“哎呦呦,受不了了……”
场面混乱。
小羿看得兴起,对黄伯法术既惊且佩,连连拍掌:“打得好!打得好!”未成想那两位白衣人吵吵嚷嚷,同时滚向这边。待听到黄伯怒喝提醒,白衣人已出人意料止住喧嚣,雷霆般向自己和逄蒙扑来!
“啊!”小羿手足无措,仓皇躲避,脚步踏空,无凭无借。才醒悟侧面悬崖,身子已在峭壁之外!眼见黄伯、冯夷、叔钦纷纷离自己远去,惊叫半句,便被扑面而来的劲风堵住。
“呀!”哀鸣相逐,另一道人影摔落,正是逄蒙!风声呼啸,满眼天旋地转。电光石火之际,时间竟似过得极慢——白衣人、黄伯、村子、惨剧、狼群,依次从眼前闪过,仿佛飘忽无定的迷雾……忽然妖风袭来,迷雾散尽,小羿惊骇中只见大地飞奔而至,近在眼前!